六(第2/5页)
维娜见着郭浩然就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维娜的差事,在别人看来却是想都想不到的。她便更加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宿舍的女伴们都不理她了。她们有时会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些风凉话,那意思,要么说她有家庭背景,要么说她以色相取悦领导。维娜听着很委屈,心想自己爸爸正在林场里服苦役啊,什么家庭背景?她们总把话隔着一层说,听着不是明说她,其实就是说她。她觉得好冤,却没法同她们争辩。
维娜很想回到地里干活,来去都可以和郑秋轮同路,干活时还可以远远地望着他。如今天天木头一样坐着,还要硬着头皮听郭浩然高谈阔论。维娜透过办公室窗户,望着农场的田垄。这时候,油菜长得尺多高了,甘蔗到了收获季节。知青们先是天天下油菜地锄草,然后就天天砍甘蔗。天气少有几天晴朗的,多半是寒雨纷纷,要么就是黑云低低压着田垄。砍甘蔗很辛苦,郑秋轮的脸上、手上都划破了,一道道血印子。
晚饭后散步,或往别的农场玩,维娜一路上总在郑秋轮面前抱怨,说不想留在办公室。郑秋轮也没办法,只好听着她诉苦,陪着她笑。他很能容忍维娜的小性子。这位十九岁的男孩,往维娜眼前一站,分明是条伟岸的汉子。
烤着火天天坐着,人就疲疲沓沓了,总想打瞌睡。有天下午,维娜看着报纸,忍不住眼皮就打架了。不觉间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摸她的头,一下吓醒了。见是郭浩然,她马上站了起来。郭浩然笑嘻嘻的,说:“你注意别感冒了,这么睡最易着凉了。”维娜只是红着脸,站着,一句话都没说。直等郭浩然在她对面坐下了,她才坐了下来。
郭浩然说:“维娜,你来办公室也有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维娜摇摇头,说:“没有没有。”
郭浩然仍是笑着,说:“你这是不关心同志啊!”
维娜说:“不是。”
郭浩然说:“那你就是不注意我嘛。”
维娜没有说话,胸口突突地跳。刚才被郭浩然摸了下头,她余悸未消。
郭浩然突然问道:“你说我好大年纪了?”
维娜望望他,说:“郭政委很年轻,才四十出头吧。”
不料郭浩然脸色阴了下来,说:“我这么出老吗?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哩。是啊,我长年风里来,雨里去,黑。”
见他不高兴了,维娜很是窘迫。他说自己黑,她不由得又打量他一眼。她心想郑秋轮也黑,怎么就不像他这副模样呢?他说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更是说漂亮话了。维娜去农场七八个月了,从来就没见他下过地。
维娜就更加害怕郭浩然来办公室转悠了。他却比以往来得更勤了,每天会来上好几趟。维娜很希望郭浩然去农垦局开会,去一次就要三四天才能回来。那几天维娜就特别自在。上面开会也格外多,郭浩然每个月要出去两三次。
可是郭浩然每次开会回来的头一天,起码要在维娜办公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同她说说会议精神。其实这都是全场大会要传达的,犯不着事先同她讲。有时候,他就像非常信任维娜,将只能传达到农场领导的精神同她透露一点,样子做得很神秘。维娜听着也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无非是先上级后下级,先党员后群众,那些精神最后还是要让大家知道的。维娜先知道了,并不以为自己就享受了什么待遇。慢慢的她也明白了,像郭浩然那个级别的干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高级机密让他知道。
郭浩然像越来越关心维娜了,见面总说:“你要争取进步啊。”
维娜总是点头。她其实弄不懂他说的争取进步是什么意思,还以为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好。
晚上,走在农场的荒原上,郑秋轮说:“你这个傻大姐,郭浩然是要你写入党申请书,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维娜听了耳根顿时发热。一个十七岁都没到的小女孩,做梦也没敢想自己会成为一个共产党员。已是隆冬,湖边潮湿的泥土结着冰,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夜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郑秋轮。他俩手紧紧挽在一起,在一片混沌中漫无目标地走。那不知名的鸟的叫声,让他们隐约感觉着湖的远近。那鸟夜夜这般凄切地叫着,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两人在鸟的哀号中沉默着走了好久,郑秋轮突然说:“你要自己学会看人。”
维娜听了这话,云遮雾罩,就说:“我不懂你意思,你说清楚些。”
郑秋轮说:“如果有人想以入党作诱饵,达到什么目的,你宁愿老老实实做个群众。”
维娜突然站住了,望着郑秋轮。她的眸子在黑暗里放亮。她好一会儿才隐约明白郑秋轮的意思,默默点头。两人沉默着,走回农场。风越来越大,维娜冷得直哆嗦。郑秋轮整个儿搂着她,不时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脸上搓着,搓着,想让她暖和些。他手忙脚乱的,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