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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离说:“这几条街过去全是老公馆,抗战时烧得只剩下三十几栋。看来,一栋都留不下去了。”
“不知道这房子现在的主人是什么人?”李樵十分艳羡的样子。
孙离领着李樵进了包间,说:“街上的老房子,先是都归过公的。后来,有后人符合政策的,就继承了。我记得头一回来吃饭就问过,这房子同陈宝箴家也好,同陈家厨子也好,半点关系也没有。主人姓刘,自己不住,租给别人开餐馆。这里也有茶喝。”
茶已倒好了,李樵端起杯子,试着喝了几口,说:“你是哪里好玩,就往哪里找啊!”
孙离说:“你也觉得这地方好,报纸不可以呼吁呼吁,保留下来呀?”
李樵拿指头点点自己的喉头,笑而不言。
孙离问:“打什么哑谜呀?”
“我们只是喉舌,一个小小器官。”李樵不想再说这事儿,抬手敲敲身边的墙,“这老房子多结实!我们现在其实也可以把房子建得这么好的。楼梯间顶上的亮瓦,只怕也有七八十年百把年了,一点儿没有损坏。”
菜上来了,一盘煎豆腐,嫩黄嫩黄的,上面撒着些葱段。
孙离说:“你尝尝,包你喜欢。我再没吃过比这里更好的豆腐。”
孙离拿筷子轻轻夹了一块豆腐,放在勺子里递到李樵手上。李樵怕烫,先吹了吹,再小心地吃,忙说:“好吃,真的好吃。外头的脆,里头的嫩,都恰到好处。”
不一会儿,紫苏煮青鱼端了上来。光是闻着紫苏的清香,孙离喉头就忍不住滚动起来,咽着口水说:“这鱼,你也是喜欢吃的。我太喜欢闻紫苏香了。”
“我要先喝鱼汤。”李樵说得有些撒娇。
李樵话还没说完,孙离已起身舀鱼汤了。喝了几口鱼汤,李樵额上开始冒汗。孙离马上又递过纸巾,望着李樵喝汤。
李樵抬起头,说:“你自己怎么不吃呀?”
“我在吃呀!”孙离说这话,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记不得几岁时,他跟着妈妈上街。中饭间,妈妈领着他进了餐馆,炒了一盘猪肝,买了一碗米饭。妈妈不吃,只看着他吃。炒猪肝放了油泼辣子,油光光的发红,喷香喷香的,孙离只想闭起眼睛吃。他问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吃?”妈妈说:“你吃,妈妈吃过了。”他越是长大,想起这事越是愧疚。妈妈其实没有吃中饭,他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
孙离喝着鱼汤,说起这个故事。李樵听着,泪水一滚就出来了,说:“妈妈都是这样的。”说着,又笑了起来,“老头子,你不会是在当我的爹吧!”
李樵揩着额上的汗,自己舀了鱼肉,和着鱼汤吃。她穿的还是初春穿过的那件大摆裙,半旧的。孙离又想如今的衣服新的也像旧的,不像早年新衣服那样亮眼。光鲜显新的衣服,多半不是什么好的。他想起自己当年那件咖啡色呢子大衣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樵看见他笑了,问:“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孙离说:“你不会也变推理小说家吧?观察我的每个神情!我想起年轻时买过一件呢子大衣,穿起来感觉自己很像回事。当时就想,这呢子衣一世都穿不坏,我可以传给儿子,儿子可以传给孙子。刚才一想,早不知道那件呢子大衣到哪里去了。”
“你这么说,我想起我外婆了。”李樵放下筷子擦汗,“我外婆精精致致的,一年四季脑后梳着髻子,额上的头发抹得亮亮的,没有一根乱的。老人家春秋天穿一件薄薄的黑香云纱丝棉背心,像极了过去电影里头的地主婆。我很喜欢外婆这个样子。外婆对我说,樵儿啊,我这背心是你老外婆留下来的,等你长大了我就给你穿。”
孙离就想象李樵老了穿黑香云纱丝棉背心的样子,她的额头必定还像现在这样光洁。只是不知道他自己老了,会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