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42页)
那时的尖子生远远不能跟今天的尖子生相比,今天的尖子生跟奇珍异宝一样是各个学校抢手的一种资源,有许多经济利益。那时的尖子生没有多少实惠。铁匠的儿子已经是个奇迹了,全校前三名,一名是当地一家大型企业总工程师的儿子,一名是副县长的儿子,农村娃铁匠的儿子进入前三名,常常把总工程师和县长的儿子压到第二或第三,忽上忽下,也只是在他们三个之间展开竞争。铁匠的儿子就要付出很多,每个周末都要回家背干粮。初二第二学期开始冲刺,老师就把自行车借给铁匠的儿子,可以节省体力。从县城到他们家几十里地,大半是公路,还有一段土路,事故就出在土路上。西北高原常见的深沟大坡很陡,路面坑坑洼洼,手扶拖拉机,大拖拉机,还有牛车马车混在一起,铁匠的儿子左躲右躲,也没躲过暴跳如雷的手扶拖拉机,惨死在车轮底下,送到医院一会儿就咽气了。县医院的院子里全是学生,尸体从急救室推向太平间时,校长揭开白布单,看了他学生最后一眼,学生们都看了最后一眼。张子鱼哽咽着告诉叶海亚:“他死了还睁着眼睛,眼睛里还有光。”
当时的真实情况是,张子鱼挤到跟前,一下子就被铁匠儿子的眼睛震住了,他告诉叶海亚:“校长摸了三次都没办法让他合上眼,校长就不摸了,他的眼睛比活人的还亮,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天空那么蓝,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蓝的天。”
一连好几天初中生张子鱼都要到县城北边的崖顶站半天。真正的黄土高原的天没有那么蓝,一场风就灰尘满天,雨过天晴的美好瞬间也蓝不到铁匠儿子所看到的最后一眼蓝色的天空。张子鱼告诉叶海亚:“那是真正的天空,天真的空了。”张子鱼还告诉叶海亚:“我无法说出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就不存在了。”叶海亚紧紧地抓住张子鱼的胳膊,抓那么紧,快要抓破了,好像在给张子鱼下保证:她不会再追问那个铁匠的儿子,那个他少年时代的愿望和梦想,也许真的存在过这么一个早逝的乡村少年。
初中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张子鱼变得沉默寡言,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打架。农民父亲有点不适应,十天半月没有老师来家访,没有人来告状,索赔医疗费,再给人家说好话,拼命地贬低自己,家门不幸,家风不好,让人怀疑这是土匪世家。好多年以后,叶海亚回陕西婆家听村里人讲张子鱼小时候的种种劣迹,马上就想到遥远的新疆那个同样爱打架的塔城少年孟凯。
回到初中二年级第二学期,我们的张子鱼同学痛改前非,收回一双铁拳,一心扑到学习上,家长放心老师更放心。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张子鱼同学再也不花家里的钱了,节假日自己打工挣钱。绝不会在县城揽活,让同学看笑话。
张子鱼同学打工的地方在县城以东十几里地的一条大沟里,一家私人开的砖厂。铁匠的儿子曾在这里打工一个月,挣了三十八块钱,十块钱买复习资料,二十八块钱买一件咖啡色夹克衫。在铁匠儿子的宏伟蓝图里,还要买一条蓝涤卡裤子,一双白球鞋,半年后,铁匠儿子就要到省重点中学去念高中,那所中学高考升学率百分之百,差别仅仅在是上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铁匠的儿子刚刚拿到第一笔工钱,还没来得及穿新衣服就死于车祸。那件漂亮的咖啡色夹克衫成为尸衣进入棺材。张子鱼同学目睹了这一幕。张子鱼同学就记住了那个可以打工挣钱的私人砖厂。
初中二年级第二学期,张子鱼有了第一笔工钱,三块五毛钱,两块四毛购买渴望已久的《亚洲腹地旅行记》,剩余的一块一毛钱买笔记本和圆珠笔,俗称油笔。第二次打工就有经验啦,挣得也多,三十二元五角六分,花二十八元买一件跟铁匠儿子一模一样的咖啡色夹克衫,剩下的买复习资料足够了。
他比铁匠的儿子幸运,他穿戴一新,走在渭北高原灰扑扑的小城,巷子里杨树不停地往下掉穗,毛茸茸跟小动物一样,张子鱼头上落了几只。小城上空飘动着一团团柳絮。张子鱼长这么大很少注意家乡的春天,黄土高原的春天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张子鱼出现在家里时,父亲母亲哥哥嫂子都认不出来了。父亲反应很快,马上问儿子:“衣服?谁给你买的衣服?”“我给我买的。”“谁给你钱?”“我打小工挣哈(下)的,不是偷哈(下)的不是抢哈(下)的。”大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人们才想起近两个月节假日都不见张子鱼,大人以为跟同学耍去了,要么去学校补习功课了。大人对张子鱼要求很低,不惹乱子就烧高香了,没指望他考高中考大学光宗耀祖。大哥二哥急了:“兄弟,没钱花给大人开口嘛,打小工是大人的事情,你弄不成。”张子鱼同学昂昂气壮地告诉两个兄长:“我好多同学都打小工挣钱养活自己哩,人家能弄我也能弄。”一句话就把大人的嘴给堵上了,堵得死死的。家里人很快知道张子鱼在学校的情况。张子鱼同学懂事了。家里人彻底放心了,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眉高眼低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不肖子孙更让大人们伤心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