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43页)

李芸不屑于背后瞎嚷嚷就直接对这家伙说:“见好就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哈哈,连你也认为我前程远大,可以飞黄腾达?”“那你闹那么大动静干吗呢?”“大家闹的,不是我闹的,我天生如此没办法。”李芸的目光就落在他的手上。李芸在陕北农民身上,在毛乌素沙漠的蒙古牧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手,张子鱼也有这么一双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铁钳一样的手,张子鱼总是戴着手套,张子鱼戴手套的手拉李芸上山爬坡时,李芸能感觉出手套下边那双坚硬有力的劳动的大手;李芸看过苏联的《春天里的十七个瞬间》和《战争与和平》,安德烈公爵的扮演者吉洪诺夫矿工出身,有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气质风度涵养都与安德烈公爵十分吻合,就是那双矿工的手无法改变,吉洪诺夫只好就着手套去完成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李芸每当看到张子鱼戴手套的手就会想起矿工出身的吉洪诺夫。李芸就问眼前这位男同事:“你就不掩饰你这双庄稼汉的手?”“从上海到西安他们都以为我手上的伤痕和老茧跟文身一样是加工上去的,越解释人家越不信,我干脆不解释也不掩饰,太阳底下没秘密,最大的秘密都是公开的,真理都是赤裸裸的。”张子鱼应该这个样子,李芸再次想起张子鱼,给人家男同事说出的话却是:“你应该将计就计,趁这大好时机青云直上。”“哈哈,你这不是害我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男人没有野心也该有雄心,你一点点想法都没有?”“我就告诉你我的宏伟蓝图,我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成为城里人。”气氛一下子严肃起来,说话的人很严肃,听的人更严肃,张子鱼的形象再次浮上脑海,伴随这个无比忧伤面容的是不久前李芸弹奏过的《布兰诗歌》的序曲《命运世界的女神》,壮美凝重如同步入神殿,在这如诗的气氛里,两人相视良久,男同事朝李芸深深鞠躬:“实话实说是人间最美好的一种享受,我很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谢谢你。”

这种真实的状态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他跟大家再怎么真实大家也不相信,人家都相信他是干部子女,他不愿高升他没有雄心壮志完全是贪玩,懒,八旗子弟。领导以工作需要为借口带他出入各种重要场合,他比办公室主任还管用。真正的办公室主任与秘书也没必要防备他,他确实没有政治野心,完全是票友。每次大型活动归来,他都要带一大堆好东西回来,香烟归男同事,水果花生瓜子归女同事。以李芸以前的脾气不会吃人家剩下的东西,这家伙哈哈一笑,大家都乐意接受,不吃白不吃。

他也给自己惹过麻烦。一个小伙子追求单位新招聘的女大学生,小伙子求婚的方式很有戏剧性,从滑翔机上跳下来,降落伞拖长长的彩带,上边写着醒目的某某某我爱你。小姑娘激动得不行,他去给人家泼冷水:“小妹妹,婚姻不是演戏,太具戏剧性的求爱方式本身就不真实,好好想想吧,最好跟父母交流一下。”这么一交流,事情就黄了。小伙子找他拼命,提着刀子冲上来没扎中,小伙子就朝自己手腕扎一刀。他一边打120救急,一边对小伙子说:“对自己都这么残忍,你能爱一个美丽的姑娘吗?爱老太太都不够格。”小伙子被抬进救护车的时候还不停地鲤鱼打挺,都快气晕了。

李芸就问他:“你不浪漫也不准别人浪漫呀?”“我不忍心看到自己身边出现悲剧。”“他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能肯定他们未来没有幸福?”他就讲自己在上海的一段经历,晚上逛街,碰到流氓打劫正在散步的一对情侣,小伙子丢下姑娘逃走了,他这个西北壮汉英雄救美,身上挨了一刀,拼着命打跑了三个流氓,姑娘天天来医院看他。他恢复后姑娘又来学校看他,约他看电影逛街逛公园,交往一段时间后他脑子冷静下来,劝姑娘回到男朋友身边去。“英雄救美跟战争一样不属于人类的正常生活,非正常生活状态下建立的感情不会长久也不真实。”“你年纪轻轻却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熟懂事早,早早自立绝不是一种幸福,童年那么短暂,几乎感觉不到青春,一张娃娃脸底下是一颗老人的心。”“你受过别人的伤害?”“都是我伤害别人。”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李芸看到他那颗未老先衰的心以及他埋藏得很深的第二双眼睛里的难以言喻的忧伤。这是一个男人最脆弱的地方,跟张子鱼眼瞳里暗淡下去的生命之火一样,李芸被那微弱的火光狠狠地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