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金台(第5/6页)
设祭坛是淘金汉们的古老传统。谷仓人的祭坛在黄金台的西坡上,砾块垒就,摸不透它到底是什么形状,北风来它是两个三角形的重叠,西风过它又成了凸起无数棱角的旋转的方梯。烟雾漫散,祭坛上平添一种迷茫混沌的景致。仁慈的祖灵就匿身在这人眼看不透的烟雾中。张不三所恐慌的正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在他心里时而发出平静明朗的笑语,时而又有狡诈阴险的哭声。这哭声告诉他,更大的威胁并不在于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谷仓人的反扑,而在于仍然盘踞黄金台,借用千变万化的自然音响恫吓着他们的那个陌生而可怕的谷仓人的祖灵。在同一块地方是不能有两种祖灵的。不幸的是,谷仓人的祖灵不去,围子人的祖灵就不来,设祭坛、立牌位也干蛋。
张不三扭身就走,很快隐入了西坡石窟。窑中已经有亮色了,爬满窑壁的阴生植物被人铲下来,在火堆中痛苦地呻吟。石窑深处过去也许塑造过法相神位的平台上,已经被铺盖罩住,平台下的地上也排列着行李,年长的在上,年轻的在下,这界限早在数千年前就已被祖先划定,用不着张不三操心。他只是按习惯检查了一下,就叫来石满堂和宋进城,开始布置驱逐谷仓人的祖灵的事情。
驱逐谷仓人的祖灵,要在夜晚天空泛滥乌云时进行。当月华的瀑布被云坝截断,群星也不再洒下金色光雨时,盘踞黄金台的谷仓人的祖灵也就无法获得老天爷的怜悯和帮助而羁留不去。耐心非凡的围子人坐等时机,直等到子夜将尽,积灵河畔的唐古特蓝马鸡忍不住觅食的欲望,嘎嘎叫着,伸长脖子想将太阳从河水里捞出来时,云翳裹着湿润的露水,才从远方的积灵山坳里缓缓漫到黄金台的顶空。张不三的声音响起来了:
“谷仓灵儿,谷仓灵儿,不少胳膊短腿儿,还不快去撵你的孝顺孙娃儿。”他一连喊了三遍,那谷仓人变幻莫测的祭坛就被石满堂带着十来个精壮汉子推倒了。这也是先礼后兵,刚柔兼济,话语儿好生劝慰,动手动脚彻底摧毁。之后,张不三又是一阵吆喝:
“冬日主伏,灵儿进屋;夏日主出,灵儿走天府;秋日好景致,满山羊来满坡猪,油汤溢满河,河里肥肉多,快去快去,海吃海喝,猪大肠进肚。”
而别的人却嗨哎嗨哎地拉起了节奏缓慢的号子,一边滞重地迈步,一边颤悠悠挥舞铁锨、镢头。刹那间,黄金台西的土坡上,智慧勇敢的围子人个个都成了被恐怖和神秘驱使的训练有素的巫师。
面目可憎的谷仓人的祖灵果然胆怯了,惊慌地抓来几股荒风,快快扔向围剿追杀它的围子人,又用脚踢起阵阵迷乱人眼的尘埃。
“跑了!它跑了!”宋进城喊道。
“就在那儿!追!”张不三黑不溜秋的身子又抖又扭,连自己也不明白举起的手指向了哪里。
但人群却明白,他们举起淘金工具,在自个脚下一阵疯狂地乱剁。而后,又拥挤着跑向一块还没有留下扫荡痕迹的空地,将剩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在了几个土堆土塄上。黑色的天空下黄尘飞扬,所有隆起物都被铲平,而谷仓人的祖灵不是被剁碎,就是逃之夭夭了。围子人相信的自然是后者,因为他们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祖灵也会被别人剁成粉齑。
天亮了。积灵河水哗啦啦啦响着,将太阳频频呼唤,而首先呼之欲出的却是又一座圣光可鉴的新祭坛。坛上,象征祖先也象征命运的花岗石已经立起,半人多高,光滑洁净,坛身方正,阴阳对峙,乾坤分明。围子人相信他们的祖先肯定是天底下最为荣光、最有灵性、最能尚武的先民,不然,这祭坛何以要造得比谷仓人的气派阔大呢。
“点猫儿了!点猫儿了!”张不三高兴地喊着,划着了火柴。
没有灯盏,不成祭祀。但淘金汉管灯叫猫儿,因为“灯”与“蹬”同音,意味着一脚蹬走运气,而猫儿却是抓老鼠的。金子如老鼠,见洞就有,一哄就出,淘金汉全是捕技稔熟、机灵可爱的大猫小猫白猫黑猫。
猫儿着了,猫儿又灭了。这可不是好兆头。第一次来金场的半大小子连喜忘了别人的事先交代,着急地跺着脚说:
“骡子不上套是缰绳没拴好,你把灯稔子弄长点!”
许多人帮腔,可张不三却手攥火柴不动了,恶狠狠地瞪连喜一眼,扔下火柴退到一边。这时,连喜猛然醒悟,吓得惊叫一声。
“咋了?”生性迟钝的王仁厚问连喜。
“他把猫儿叫错了。”宋进城说。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默然了一会,便朝后退去。祭坛前,留下连喜一个人,朝四下瞪眼扫视。静悄悄的土坡上,莫名其妙地传来了一阵怪响,吓得他浑身紧缩,双手朝胸口捂去,胸中是那颗因恐惧而激跳不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