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星骨殖

消息惊人地传播着:张不三走了,告别了他的伙计们和黄金台,趁着浩茫的云雾,消逝在了谷仓人的关注之外。有个自称年年都来古金场的货郎说,他看见张不三的身影被一股青幽幽的冷气推进了古金场南部的山里。听说那儿挖出了大金子,不要命的张不三想去沾光了。

“他把妹子带走了?”

“妹子?知道知道,他有个妹子,唉!好俊气的一个妹子,听说他卖了。”

“卖了?”

“是卖了还是让给了别人,底细不清楚。反正他没带。上午我来时还见她在房檐下晒阳娃哩。”

谷仓哥哥的兴奋是不言而喻的。被丢弃的驴妹子现在自然是属于他的了。他傻乎乎地从货郎那里买得一方花头巾,垂吊着双手,傲岸地立在黄金台石窑前的空地上。

谷仓人从来没有身上带手巾的习惯,袖子揩鼻亮晶晶,自小揩到大,揩到老;一件衣服越旧越有光彩,两袖晶莹硬邦邦,走到哪里也都是农人标记、穷苦气派。如今,谷仓哥哥的腰带上突然拴了一方新崭崭的手巾,而且印着艳艳的大红花,伙计们没有惊裂眼睛惊歪嘴,就算是见多识广了。是的,他不能把手巾装进衣袋。衣袋里面黑乎乎的,前日装了烟末儿,昨日装了馍馍蛋儿,去年正月侥幸装过一块肥嘟嘟的白水肉,还不算久远历史留在里面的生活痕迹。脏了这手巾也就等于脏了他这颗为女人跳荡的俊爽的心,那可就水擦不净了。管它三七二十一,笑话惊诧由他去,他谷仓哥哥可不是那种二两瓶子装不下一斤货的乡脑角色。时来生铁增光,运去黄金失色,该是他风光风光的时候了。

“谷仓哥哥,买花手巾做啥?”有人问他。

人人都明白谷仓哥哥要去积灵川,去一个有着花朵精神的女人那里,可玩笑不开白不开,枯燥烦闷的生活需要佐料。

“有用。”他说。

“拿过来让我先用用。”

周立通过去一把撕过手巾来,顶在头上,扭扭摆摆哼唱着前去:

【麻胡儿月亮麻胡儿夜。

麻胡儿媳妇麻胡儿睡。】

谷仓哥哥被他的顽兴所感染,也跟着唱起来。忽觉胸腔阻塞,心里难过,懊悔地喊一声:“扯毬蛋,驴妹子是月亮人才、锦绣身子,糊里糊涂睡得么?”

“睡得!睡得!”好几个人道。

“睡啥?跟你妈睡去!”谷仓哥哥骂人了,他觉得人们亵渎了他水一样清金子一样纯石头一样真的感情,觉得这些被同一个太阳照耀、被同一样的风吹黑了脸、被同一块土喂养的乡亲全都不理解他。只有他理解自己,也只有他才是天底下第一个干净正直美好的人物。那驴妹子,清清亮亮一眼泉,透透明明一块玉,捧在手里、含在口里、揣在怀里、摆置在心尖尖上,还怕风吹雨打弄脏了哩。

“回来!把手巾给我。”他朝周立通喊道,等不得人家返身过来,便急颠颠撵去。他要捍卫那花手巾并为这种捍卫的神圣而感到自豪。可自豪的结果是,嘶拉一声花手巾判为两半。他将周立通踢倒了,周立通自然要用拽住手巾不放的举动作为报复。他抖着一半手巾连连发问:

“咋办哩?咋办哩?”

“沾上!用唾沫沾上!”周立通爬起来,看看攥在自己手中的半朵红花,伸出舌头就舔。

谷仓哥哥一把夺过来,又弹又抖,见抖不净那稠乎乎的唾液,便在衣襟上蹭来蹭去,衣襟上有土,越蹭手巾越脏。他气得跺脚咂嘴,又要向周立通发泄怨怒,对方早已溜远。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谷仓哥哥无奈,丧气地看着两半花手巾,手一扬,扔了。

两半花手巾纠缠着在空中飘舞,又一头朝下栽去,蹭着地面向前滑行,最后消逝了。谷仓哥哥怜惜地望着,突然有了一种心惊肉跳的冲动,一种理智无法支配的情欲的萌发。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需要休息,而最解乏的便是驴妹子家中的那条大泥炕,还有那他可以彻夜枕在上面酣睡的香喷喷、软乎乎的胸脯。张不三已经将她让给他了,只要她愿意,她就永远属于他。他想即刻就去她那里,可一回头,就明白自己是不能离去的。他得带着伙计们碰运气。企盼中的金子已经让他失去了自由,而他需要的也恰恰就是这种金色的可怕的禁锢。

谷仓人已经发现,和围子人的争锋早就耽搁了他们的时间。他们纷纷离开窑口,在别的淘金汉挖掘坑窝的台坡上,寻找他们自以为下面就有大块砂金的空闲地盘,找到后便心急火燎地下手干起来。这行动使谷仓哥哥感到吃惊,他们怎么没得到他的命令就开始了呢?按照惯例,他应该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垒起新祭坛,面对祖灵来一番群情激扬的赌咒发誓——颂扬团结,摈绝分散,谁挖到金子谁交公,完了大家平分。在随时都有死亡临头、恐怖缠身的荒野深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摆脱对乡党团帮的依赖。而现在他们却只想把团结精神体现在用一口锅、吃一种饭、睡一样的带着噩梦的觉和抗击围子人上,至于金子,似乎谁挖到就是属于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