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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宋没用睡在茶堂。拼起两条长凳,盖好大棉袄。老板娘在楼上走动,鞋底啪嗒啪嗒响。俄顷,静下来。剩着窗缝里的咝咝风声,仿佛一个齿缝阔绰的人,在张了嘴呼吸。月色冷白,笼住灶台、加煤孔、烧水锅。满壁的黑绿霉斑。
宋没用想老板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来回想。她意识到,小时候是爸妈撑着家。继而是大姐,再次是二姐。现在轮到她了。老天爷给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倘若活着是为吃苦,那地上的人,干吗一茬一茬活着呢?二姐说了,这么活着没劲,换种活法会有劲吗?宋没用想得没意思了,又忍不住去想。翻个身,将黏潮的大袄,掖到颈窝里。
辗转至后夜,饿得浑身抽筋,闻到一股子菜味。宋没用起身,在墙角摸到一篮矮脚青菜。抓起就吃。越吃越饿,仿佛满肚子馋痨虫爬了出来。须臾生嚼掉大半篮,打着冷冰冰的嗝,扶墙而起。
月光转青了,移到墙头上,一寸一寸往里挪。光色尽处,杵着一条影子。宋没用以为是根扁担,眼,发现是一个人。她想尖叫,念到老板娘在楼上,便捂住嘴巴。那人碎着步子,从阴影里出来。是仁道,小眼睛一眯一眯,睡不醒似的。宋没用往后退,不敢太快,怕碰响桌椅,惊动老板娘。仁道迫近了,揸开手,摸到她的胸脯。他五根指头触电般地一抖,眼睛亮了,鼻翼轻轻抽动。他瞪着宋没用,不动。
宋没用感觉他的手如同一块冰,烙着自己的胸脯。又似湿泥巴,黏黏糊糊,甩不干净。吃下的菜叶子,刮着肠胃,让她恶心欲吐。她脑袋一蒙,扑在地上,磕了三四个头。仁道反被吓住。想扶,不敢,弯了腰,僵着臂膀。忽听楼上响动。仁道往后让,砰地撞到桌子。慌忙朝宋没用鞠一躬,轻手轻脚而去。
宋没用不睡了,披着棉袄,靠在窗前,半盹半醒。黑夜拖沓得仿佛不会结束,但也终究结束了。屋外有咳嗽声、哈欠声、说话声。有人走到墙角,滋滋撒尿,还擤了两下鼻涕。老板娘也起了,在头顶走动。少时,木梯吱咯。她下楼问道:“睡得好吗?”
宋没用感觉她已知道昨晚的事。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房门开了,进来个老头,黛蓝色绒帽,苍黄色棉袄。见了宋没用,咦一声,“老板娘,真把儿媳留家里啦?”隔夜的打趣话,重新嚼一嚼,又有了滋味。老头笑了,露出满嘴牙龈,坐到老位子上,取出一把壶,一包茶叶。又脱下帽子,捏扁了,塞进袄兜里。
“金爷叔稍等。”老板娘跑去开灶膛。俄顷,老姚来了。忙一晌,熟水烧好了。金爷叔泡上茶,酽酽的,喝几口,额纹往上一提,“撒泡尿去。”待他出去,老板娘倒了一碗水,对宋没用道:“喝完就走吧,别让家里人等。”
宋没用抿了一口,觉得烫。扭头见楼梯下来两只男人脚,慌慌张张想走,又舍不得水,便道:“我走了,水拿去给我妈喝。”老板娘道:“怎么拿,也没个壶啊瓶的。”仁道下来了。宋没用偏着头,不看他,结结巴巴道:“我把碗端去,回头给你送回来。”老板娘瞟一眼儿子,若有所思道:“快走吧。”
宋没用端了碗便走。门轴咔啦响,松木门板吱嘎打开,嘭啷关拢。她走出一段,松了口气,这才感觉手背被溅痛了。街上罩了一层牙黄色寒气。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条迎风互撞。一辆黑色小奥斯汀汽车,呜呜而过。宋没用梦游似的走。水渐渐冷了,又渐渐冰了。指肚像是冻在碗壁上,硬邦邦失去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