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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人客进出,见老虎灶睡了一地老小,不免讶异。宋梅用解释说:“老宋家亲戚,乡下过来的。”她给巧娘子一家备了大饼泡饭,让孩子们去灶披间吃。

二子三女,刘扣、刘根、刘大丫头、刘二丫头、刘三丫头。最小的刘根,耳垂扎了洞,脑后垂一根百岁辫。哥哥姐姐们围住灶台抢食。他抓抓这个后襟,打打那个屁股,挤不进去,又哭又叫,被口水呛住,咳得断气似的。巧娘子往门边一张,骂刘大丫头,“母猪样的女人,不照顾幺弟。吃吃吃,都吃撑死得了。”刘大丫头咬着大饼,转身抱刘根。刘根抢她的饼。她瞅着母亲离开,便把他往地上一揎,“再哭,把你辫子剪了,让小鬼索你命来。”

刘根满屋兜转,翻到白砂糖罐子。又找出辣酱油,抿一大口,呸呸吐在地上。他在柴堆后头发现一扇闼门,里头有个小隔间,堆满酱菜。那是去年底,市长吴国祯号召“储粮,储菜”时,宋梅用备下的。

杨仁道进来拿柴火时,刘家孩子已吃掉六瓶酱菜。刘根喊渴,边喊边哭。他把他们轰到天井,抱怨道:“酱菜白砂糖都被吃光,辣酱油也打翻了。”刘家婆婆慌忙翻出一块碎布头,跑到灶披间,跪在地上打扫。宋梅用跟来道:“这怎么好意思。”巧娘子也过来,拢着手道:“我们乡下人,小孩子规矩没做好。”杨仁道微窘,“我没怪你们。”转身去店面上。宋梅用跟去。

巧娘子指挥婆婆擦这里,擦那里。又去天井,打了刘大丫头一耳光,把儿女们一串地骂几句。再到灶台边,见宋梅用在拨弄炉膛里的柴火,忙道“我来,我来”,抢过火钳。

宋梅用说:“这怎么好意思。”

巧娘子说:“跟我说啥见外的话。阿姐呀,你起得比乡下庄稼人还早,大着个肚子,忙进忙出,看得我心痛死了。阿哥也不肯雇个伙计吗?”

“哪里雇得起。”

“阿姐开玩笑。这年头钞票不值钱,房子倒是越来越值钱,抢手得不得了。有房子的都是有钱人。听老阿舅讲,上海很多人当房东,灶间、披屋、阁楼,本来就小,还要再拆成小间租出去。棚户区还有出租床铺的呢。马路上一颗炸子弹扫过来,扫死三个二房东。我们住老阿舅家那阵子,都是每月付租金的,他还唠唠叨叨,觉得自己吃亏了。所以我就想不通,二姐这么大的门面房,楼上楼下的,灶披间、亭子间,还有天井,居然白白放着,起早摸黑赚一钿两钿的辛苦钱。”

宋梅用道:“我家里人多,自家住着刚刚好。”

“啊哟,一个人能占多少地,横倒不过四五尺,小把戏们更不占地。不过我也觉得,房客多了不好。脏乱不说,还眼杂口杂,白白生出麻烦。不如安安心心的,把楼上租给一户好人家,两边不妨碍,又能每月赚个六七块袁大头。啧啧,谁不想两手一插,钞票自己往衣兜里滚呢。”

宋梅用不语。

巧娘子笑一笑,“阿姐还在生我气啊。我家几个小把戏,以前乡下野惯了,在他老阿舅家憋了好一阵,现在见你家前后一道里的,跑动宽敞,就疯起来了。阿姐不要见怪。”

“怎么会,不碍事的。”

“以后索性把小把戏们关到楼上去,门一锁,看能玩出啥花样精。”

宋梅用又不语。

巧娘子把火钳靠在灶边,捶捶后腰,“说了好一歇话,也没个人客进来。”

“大早上和烧晚饭时人多点,平时是清淡。”

“你卖卖水,卖卖茶,每月卖出多少铜钿?有五块袁大头吧?”

“阿妹开玩笑。”宋梅用咬了嘴唇,转过脸去。

巧娘子瞅着她的脸色,便也不说话。一时安静,唯有熟水顶着锅盖子,噗噗作声。忽听天井里有女童尖叫。巧娘子跑出去。宋梅用一步一趴地跟着。见刘扣把欢生扑压在地,其余孩子躲得远远的。宋梅用想拉开刘扣,蹲不下去。巧娘子捽住刘扣的后颈,将他甩到一边。底下欢生摊手摊脚的,糊了满嘴泥,起不来身了。巧娘子托住他的脑勺,扶他坐起,往他后背上一敲。欢生哇地吐出泥团来。巧娘子起身掴了刘二丫头一耳光,“刚才是你哇啦叫吧。喳婆娘,屁大点事,就知道叫叫叫,叫丧啊你。”眼角晃到刘扣往外溜,便手臂一拐,捽住他的衣服,拖到面前。刘扣干号起来。巧娘子手一闪,揪住他两只耳,往上提,竟把他整个身体提离地面。那耳朵吃不得力,竟拉长出来,像馄饨皮似的带了点透明。宋梅用吓得腹中坠痛。杨仁道也过来了,在旁边团团转着喊:“小囡耳朵快断了,痛煞来。”

巧娘子这才松手。刘扣吧嗒掉到地上,蜷缩起来,抽筋不已。双手捂向耳朵,又烫痛似的挪开。巧娘子说:“装什么死,给我起来。”刘扣赶忙挣扎起身,立不稳,又斜斜倒下去。宋梅用嘀咕“作孽啊,作孽啊”,抹抹眼睛。巧娘子道:“刘扣最调皮了,打不怕的,最好把他每天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