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4页)

方枪枪战斗得累了,跑到一堆沙子上笔直倒下,对赶上来,不知再往下应该怎么办的陈北燕说:假装我牺牲了,假装你把我埋起来。

陈北燕跪在沙堆上,第一把沙子就扬在方枪枪脸上。

方枪枪眯了眼,揉着眼睛坐起来,没发火,兴致勃勃换了个花样:假装我负伤了,假装你抢救我,假装把我运医院去。

陈北燕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方枪枪从地下架起来。方枪枪在她搀扶下非常得意地一瘸一拐穿过院子,时而吊在她身上短暂昏迷片刻。张燕生一帮男孩大声给他们起哄。

方枪枪躺在树荫下让陈北燕治伤,太阳晒着一点就往荫里挪一点。陈北燕给他吃药,抹药水,在他坚持下还用手指头给他打针,臀部注射。

为了玩得逼真,方枪枪还在树下拣了个塑料扣子当药吞下,含在舌底。

现在你的伤好了,可以假装追赶部队了。陈北燕十分不耐烦地结束治疗,对病人态度一点也不好,很像院里卫生科的大夫。

假装现在你负伤了,假装我给你看病。

方枪枪把含了半天的扣子吐出来,塞到陈北燕嘴里:假装我先给你吃药打针脱裤子。

陈北燕脸朝下枕着胳膊,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褪下裤衩。

方枪枪拣了根树枝,撅巴撅巴当针管。嘴里还念念有词:

假装我抽了药,假装我甩甩针头,假装我……他高高举起树枝正要扎陈北燕,只听另一棵树下李阿姨一声大吼:

干什么呢你!

声音未落,人冲过来,一把搡开方枪枪,拉起陈北燕三下五除二给她提上裤衩。呲儿她:你傻呀!

方枪枪玩得高兴半截中断,笑容还在脸上:我怎么啦?

李阿姨蹲在地上给陈北燕拍土,扭过脸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低吼:滚——

方枪枪走出小树林,来到太阳地。尽管已近黄昏,太阳光仍然很足,晒在皮肤上洒辣椒面儿似的。他满身大汗,蹭到墙上、门上都是一片湿印。他走进活动室,用自己缸子接着凉白开桶的铜龙头喝了很多水。那水有点温,放了白糖,好像还放了一些盐,喝进嘴里有点甜也有点咸,喝多了爱打嗝儿。他又接了半缸子水走出门站在台阶上边喝边瞅别人玩。

他肚里灌了凉水,没有冷却下来,反而更加逛荡。李阿姨那一小吼,别看他表面上没怎么样,心里着实受惊不小。李阿姨吼之时那张脸很多年后才找着词形容:鄙夷。这李阿姨的粗暴恶劣他是习以为常,更狰狞的嘴脸也遭到过,怕一下也就完了,全没今天这么触目惊心过眼难忘。方枪枪自以为还是深得大人喜欢的。虽然有几分孤芳自赏,但对阿姨这类强者,他一向摧眉折腰能巴结则巴结,很在乎她们对自己的看法。李阿姨这一吼,吼掉了他一大半自信。再一项令他惶恐的是原因不明。过去李阿姨每次行凶,都凶得有个道理,方枪枪自个也清楚什么地方招了人家,霉头触在哪里。这一次玩得好好的,如遭晴天霹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方枪枪有些愤愤不平:她也给我打针了我也给她打针了怎么我就活该得一个“滚”。这时他想起陈北燕的屁股。刚才玩时这东西并不显眼,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压根没往记性中搁。现在,屁股断头去尾凸显在他眼前,像清白无辜的生灵受了冒犯,十分冤屈却含悲忍垢不记仇不皱眉。屁股多老实呀——我感到一阵羞愧。欺负不会说话的东西算什么本事?人家那么腼腆,不爱声张,默默地为我们做好事:承担我们的重量,排泄我们的肮脏;从有限的口粮中节省出那么一大块脂肪垫在下面,使我们身上有一处容许人打又不太疼的地方,走到哪儿都像给自己带着个沙发垫儿。当然还有一些我那时不知的好处,譬如:遇到地震给压在房子底下多活几天燃烧的能量。简言之:应该善加珍藏妥帖呵护诚心敬重的东西被我随随便便拿出来胡使,不说亵渎神圣也要讲暴殄天物。难怪李阿姨发那么大火。我知错了。我对屁股充满歉意,觉得自己深深得罪了一个那么善良忠厚又谦虚谨慎的好屁股。

我抬眼去看所有人的屁股,都严严实实包裹在结实的布匹里,或扁或鼓——这一定是好东西。

唐阿姨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树荫下,朝我招手点名叫道:方枪枪你过来。

她很亲切,满脸堆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绕着柳枝揪下片片柳叶。

我走了几步,看到她手中什么东西一闪光,心中不祥,先排除第一恐惧双手抱着脑袋大声说:我不理发。

不理发。跟你商量个事。唐阿姨笑得更可人了。

我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满腹狐疑走到近前。

我准备让你当吃饭小值日。

唐阿姨虚晃一枪,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抓人。我早有防备,收腹含胸,眨眼之间人已在一丈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