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大部队该来了吧?她伸了个懒腰问方超。

这时她看见银幕另一面暴露在光线下的方枪枪。

方枪枪靠在身旁席地而坐津津有味看着电影咧嘴笑的战士肩膀睡着了。大部队冲过来的呐喊声也没能唤醒他。银幕上纷乱的人影、马匹、刀枪投射在他脸上斑马一样黑一道白一道像正在演奏的手风琴忽宽忽窄,这张小脸变幻不定只有一双眼睛始终紧紧闭着。他睡得很香,那战士一挪肩膀他就向后倒去,平躺在地上睡。

你弟。她指给方超看。

方超看不清那个躺着的孩子,还要忙着看电影。

陈南燕扭头找阿姨,阿姨不在。她拉着方超低头从银幕下飞跑着钻过去。日本军官被逼入绝境,四周都是指着他的枪口。方超站住看。陈南燕自己跑到地上的孩子身边,跪下摇晃他醒。孩子睡得很死,怎么晃也不睁眼。周围坐着的大人都眼盯着银幕满意地期待着。有一刹那,陈南燕以为方枪枪死了,俯下身体贴近方枪枪脸马上闻到他呼出的气息和奶味这才笑了。她把胳膊塞进方枪枪颈下,手托着他的脸蛋像妈妈抱她妹妹那样把方枪枪上身抬起;她的另一只手伸进男孩子两腿膝下,跪着一用劲,挺沉一个男孩离了地。这时旁边战士忽然扭脸说:你应该叫你们家大人来。

日本军官死得很惨,很丑恶。两边一千多观众同时鼓起掌,个个笑容满面。小孩一起冲银幕上那个死人喊:该!

方枪枪醒了一下,茫然看了眼欢呼的人群,头往陈南燕怀里靠了靠,一手钩住她脖子,爪子冰人。陈南燕抱着沉睡的方枪枪迎着四散的人流走了几步,觉得自己很伟大。

方枪枪的梦里还在跟着部队渡河。他趴在马背上一走一晃悠。天很黑,队伍里有哥哥、陈南燕和很多大班的孩子。人们低头慢慢地走着,军长师长都和自己的部队失散了,战士们手里也光拿着小马扎。刚才的战斗没打好,方枪枪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敌人冲上来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一定是受了伤,可浑身上下找不到伤口,看来子弹是穿过去了。他想从马上下来,要回自己的枪,对大家喊:同志们,不能再这样撤了!马把他往上一推,更紧地夹住他。马穿着保育院阿姨的蓝点大白褂。必须枪毙几个。方枪枪昏昏沉沉地想。

人群走散了,只剩下保育院的队伍还保持着队形。进村了,方枪枪被搀进堡垒户明亮的房间,乡亲们关心地围上来,端来热腾腾的鸡蛋西红柿面条。李大嫂人真好。方枪枪疲倦地微笑着,想对她说我没事伤不重就是困了。他吃了几口,猛地提醒自己伤员不能吃太多,回头叫人看出来,睡不成觉就得送回前线。先睡觉先睡觉,饭有的吃这一伤怎么也得养半拉月多享几天福。方枪枪打着小算盘上了自己床,脱衣服时还记着:临睡前问问李大嫂那个姓唐的女特务抓起来没有,出发前跟民兵讲过几次了。部队没把敌人打退,村里的特务又要活跃了。他希望不要天没亮就被敌人包围,还得钻地道。

明天跟海军借兵反攻一下。西边还有很多部队没有用上。我就不信小小几个日本兵打不过他们。三八大盖过时了,我们有炮——他妈的,空军的飞机为什么没起飞?见死不救,有意保存实力。日本人都打到我们院了你公主坟还安全吗?要批评他们,下死命令,要不仗没法打。

第二天方枪枪发现自己还是个小孩,躺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床中,又落到李阿姨唐阿姨手里,不禁失声痛哭。

他头闷在枕头上,身体一耸一耸,哭得十分伤心。鼻涕流在嘴里人要大叹气离开枕头才能呼吸一下。他哭了一早晨,趴累了,又转过身拿湿枕巾盖着脸哭。他实在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没有勇气开始保育院新的一天生活。阿姨小朋友也都没人理他,没人劝他也不叫他起床。大家都认为他是深为自己骂阿姨的错误懊悔,畏罪情绪严重,乃至痛不欲生。

小朋友们照直去外边做早操,做完操在活动室吃早饭。他们知道方枪枪闯下塌天大祸,几乎没救了,自己也学了一点乖,所以吃饭走路静悄悄的全不似往日吵吵嚷嚷。保育院整幢楼里只传出一个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隔着透光的枕巾,方枪枪看到走过来一个人影,这人开口是唐阿姨的声音:知道错就行了,别哭起床吧。

唐阿姨的语调也有些颤抖,声音低沉带着家乡的口音。方枪枪这时尤其受不了别人对他好,眼泪更多了。他哭,一是哭自己不该得罪唐阿姨,捅了个大娄子;二是哭阿姨:你要早点对我这么好,我又何至于骂你,恨你,往外跑——咱们不是都没事了吗?

再想一会儿,就起来吃饭。阿姨不会跟你计较,阿姨干这个工作就是有思想准备不怕受委屈的。只要你能主动承认错误,阿姨还会对你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