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5/6页)
这时,她醒了,看见满屋华灯齐放,自己紧握老院长的双手半仰着身子以一种非常别扭、非常荒唐的姿态恳切地面对着他,好像她在临终托付,又好像对人家感激不尽——这都是哪儿和哪儿啊?
李阿姨羞得满脸潮红,甩掉老院长的手,钻回被窝。她发现警卫排的二班长也背着枪站在老院长身边,饶有兴趣地瞅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老娘睡得好好的,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前来开灯参观。李阿姨正要发作,老院长先开了口:
小李不要怕,小李不要慌,我们是有事前来,很急,很突然,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晚闯进来——你是起来听啊还是躺着听?
躺着。李阿姨把被角拉到下巴处遮严自己。
那你就躺着,我们坐下。老院长拉着二班长坐。二班长:我还是站着吧。
老院长自己坐在小李床上,侧着身子,以其一贯的和蔼慈祥望着小李,如果不是在深夜,小李会以为这是领导真诚的关心。
怎么说呢?你的工作我一向是满意的,敢于负责,敢于管理,小孩子嘛,就要严格要求,点滴培养,原则对的……
老院长语无伦次,挠着花白的头发看着二班长:还是你说吧。
我刚才巡逻经过你们门前,遇到一群孩子向我报案,说是发现了一个特务,让我去抓……二班长也说不下去了,望着老院长直咽唾沫,喘息。
后来呢?小李倒是听出些兴趣,催着问。
后来他就来找我。老院长困难地吐字,带着孩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老院长不住地看二班长,二班长看自己的鞋,两人谁也不敢看小李。
那些孩子是哪个班的?小李倒很平静。
你们班的。
特务呢?特务是谁?
老院长看着小李,眼里露出由衷的歉意。不对,他是在忍着什么,李阿姨又去看二班长,他背对着她两个肩膀微微抽动。
接着,李阿姨毫无精神准备,老院长和二班长同时爆发大笑。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持久,这二人也觉得不合时宜,不好意思,又停不下来,于是付出极大毅力像好干部焦裕禄那样捂着肝区,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
李阿姨先是受到他们感染,也莫名愉快跟着笑,笑了一回明白了,羞愤交加,披上白大褂,一撩被子站到地上,手指哆嗦着从上到下系着扣子。
老院长忙上前拦她:小李,你要冷静,务必冷静。孩子们也是警惕性高,没恶意……说着又哈哈笑起来。
李阿姨绕着老院长走,一个劲儿说:我找他们去,问他们,谁,凭什么,从哪点,怎么就看出我是特务。
二班长也帮着拦、堵、劝:我们都没信,都知道你是好人。
谁向你报的案谁给我栽的赃?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可事关我的政治生命你要对我负责二班长——躲开。李阿姨撞开老院长,箭步冲向寝室。
她一脚踢开寝室门,拉亮灯没头没脑地狂喊:全体起床。
再回脸睚眦俱裂:人呢?
同志!老院长一指她:你这副吃人的样子我是小朋友也要怕。
李阿姨鼻涕眼泪顿时一齐下来:这不是埋汰人嘛,这不是埋汰人嘛。
第二天清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长办公室时,李阿姨思想通了。经过老院长的彻夜长谈,她明白做革命工作总要受些委屈这道理。孩子嘛,就是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说些不着四六的话,他们要都有组织部公安部那水平才叫怪呢,神经正常的人谁会跟他们认真。
老院长让李阿姨拢拢头,洗把脸,把哭红的眼睛用凉毛巾冷敷一下,鼓励了她一番,许了一些愿,亲自陪她回到班上。
孩子们迎着霞光战战兢兢望着本以为除掉的特务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听老院长兴冲冲地训话:
你们的李阿姨不是特务。这个我调查了,她的档案我看过,出身很苦,解放前拣煤核,解放后当工人,对党感情很深。特务组织不会要她的。你们不要以为长得难看就是坏蛋,那是在电影里,穷人挨饿受冻怎么会长得好看?你们的爸爸妈妈就都长得好看吗?我长得也不好看,要说当坏蛋我比李阿姨还有资格,你们应该先怀疑我才对。
老院长讲到这儿,孩子们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
老院长扭头对李阿姨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是说这事,打比方。
李阿姨小声说:懂,我懂。
李阿姨只对大家说了一句:没想到小朋友们觉悟都这么高……就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捂着鼻嘴,朝大家再三摆手,也不知什么意思,是算啦还是解散,也许两个意思都有。那份委屈,羞羞答答,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小朋友们瞧着也不忍,人人自愧,深感对不起李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