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5页)
要文斗不要武斗嘛!校长大吼一声。他也不知被谁一把推搡出人群,踉跄几步好像是直扑我们而来,满脸通红眼中突然流露出恐惧,这在有时爱吹守过上甘岭的一校之长身上是很不寻常的。
我回头看了眼朱老师,她没看窗外,低头在想什么,手拿粉笔在讲台上画来画去。今年夏天,她一变十分土气,穿着一字领的白布汗衫,肥裤腿的蓝布裤子,膝盖上也打了两个补丁,那很配她。外班的同学都跟我们班的同学私下传,她家是印尼华侨,那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像黑人。华侨,就是资产阶级。到处找资产阶级,没想到自己的老师就是,这叫我且惊且喜,老忍不住想问她:你们家生产什么呀?
张敏老师的罪名很快就传遍了全校,中午放学我们都知道了。她说毛主席鼻子和嘴是通着的。太反动了,大家都很气愤。毛主席怎么会和我们一样?
有一天,在我们学校门口那个大厕所里发现了一具死尸。我们闻讯赶到那儿死尸已经给抬到马路边的树荫下,盖着一张凉席。并没有多少人围观,那人孤零零横躺在地上,头垂在马路牙子下,是个后仰的姿势。我们用脚扒拉开盖着的凉席,看到一个脸很小,长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戴着蓝工人帽,上身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眉头紧锁,好像临死还在思考问题。不是很可怕,脸色也正常,跟一个睡熟的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有蚂蚁,一小队蚂蚁在他的鼻孔中爬进爬出,猛然明白死与生的区别:不再有呼吸了。听旁边的人议论,这人是自杀,在厕所里上吊。没人知道他是哪儿的,为什么想不开。这人他长得不出众,但也远谈不上邪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了。
期末考试提前了。大家还没复习完就开始考了,学习不好的同学怨声载道。朱老师安慰大家:都会让你们及格的。考卷发下来果然很简单,考题也比上学期少。考试的时候很多同学还是抄,朱老师看见也不管。那学期我们几乎全班都得了双百,最差的也是九十多分。
考完试我们全校上街游了一次行,为何而游忘记了,总之很隆重。游行前一天下午我们各班的旗手还和校鼓乐队一起练了队,胡老师还是那么朝气蓬勃地叼着哨子一边自己踏步走一边给我们吹着步点儿。第二天去学校集合,突然又说不打少先队旗了,红领巾也不让戴了,说少先队“修”了,整个组织被取缔了。我理解这“修”的含义就是跟苏联一样,苏联什么样我可不知道,好像是都吃土豆烧牛肉。为什么吃土豆烧牛肉不好,那我也说不上,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该挑食。
问题是我们也没尝过这道西餐是什么滋味,也糊里糊涂“修”了,大家都觉得冤,一边从脖子上往下扯红领巾,一边围着胡老师哭丧着问:咱们都修了?那还让不让我们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了?
没你们的事,胡老师说,也没我的事,修的是上边。
上边是谁呀,我们认识吗?
你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甭缠我了,以后咱们都听毛主席的话就完了。
胡老师脸黄黄的,十分贫血的样子。摘了红领巾她也一下变老了,皱纹都出来了,原来她那个粉脸也是红布托的。
那天我们那一带的小学都出来了,马路两边走的都是支持毛主席的小孩儿。我看到的校旗有“育英”、“培英”、“六一”、“十一”、“五一”,都是各院的子弟小学,一看校名就知道一个路数,没什么想象力。
他们都是从西边过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翠微路已经筋疲力尽,鼓也打不动了,号也吹不响了,喊口号也是稀稀拉拉,很多小孩一瘸一拐,还有低年级女生边走边哭。哪还像来给毛主席撑腰,倒像给社会添乱的。
过了公主坟环岛,看到海军的七一小学。他们非常阔气,每个孩子一身新式的灰军装,连老师也穿着军装,远远看去一片汪洋。海军就是爱臭显,好像谁不是军属似的。我们学校和七一小学并排行进时大家都觉得压抑。我在队列中小声嘀咕:灰老鼠。他们看到我们中穿军装的就骂:黄鼠狼。沿途两校孩子互相用胳膊肘捣来捣去,谁也不示弱。也许是着装整齐,七一小学的女孩显得彼此相像,都白,都好看,像一个妈生的——我感到自己非常嫉妒那些七一小学的男孩。
快到军事博物馆时我们看到一支仍然穿少先队队服的小学生,队旗上写着罗道庄小学。
打倒罗道庄小学!罗道庄小学滚回去!
我们纷纷举起拳头向他们喊口号,大声嘲笑他们:土鳖。
我看到那些队服洗得发黄,上下缀满补丁的农村孩子眼中闪过惶恐瑟缩。没走多远,他们头如刺猬面颊瘦削的老师就带着他们离开大街,匆匆拐向八一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