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5页)
当你站在一个高处,心情很好,打算抒抒情,你要说日语:兔子给给妈耶。或者:人们万岁。
当你想往下跳时,在空中要喊“瓦西里”,落地之后不管是躺着还是站着都要说一句:布哈林是叛徒。
困了,想睡觉,上了床,要对自己说:就这样,在地上,盖着别人的斗篷,睡着无产阶级的导师。
别人问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要回答:好像是世界革命万岁。
别人看你,你要告诉他:看着我的眼睛——叛徒的眼睛。
要是有人热情地搂住你,你一定要说:面包没有,牛奶也没有。
那人就会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称赞别人你必须竖起一个大拇指,瞪圆眼睛:高,实在高。
想让别人信任,你只能说:皇军不抢粮食,不杀人,皇军是来建设王道乐土。
逼问一个人:在人民政府面前抵赖,没有用。
表示有路子: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要钱。
叫谁滚开:黑不溜秋靠边站。
叫谁站住:二曼,开枪。
事情办砸了:这一下美国顾问团又要说我们无能了。
安慰朋友:不是我们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
变本加厉:别说抢包袱,还要抢人呢。
姓高的就叫“高铁杆”,姓李的就叫“李狗顺”,姓王的就叫“胖翻译”。
还有一些日语、协和语:吃饭是“米西米西”;征求别人意见是“那你”;有人敲门是“什么的干活”;给别人添恶心是“卫生丸新交的给”。
还有大量的歌舞演出,每隔几天院里就会发票,一家一张,集体坐班车到京西宾馆礼堂、北展剧场或者人民大会堂剧场看节目。
海军大院操场也有频繁的露天晚会,我们经常到那儿免票观赏高水平的演出。
他们院操场的那座舞台十分专业,除了没有观众席,一个剧场舞台该有的配置一应俱全:全套灯光、音响设备,层层幕帷、化妆间和深阔的后台。每个星期海政文工团和其他外请的著名文艺团体就在此轮流上演不同的歌舞、话剧。后来就演样板戏京剧、芭蕾和钢琴伴唱。那等于是一次艺术普及,让人大开眼界。“文化大革命”在这段时间内倒是与她的字面含义颇为相符。最流行的是那种人数众多,布景堂皇,跟百老汇秀十分近似的华丽歌舞。这厢叫大型音乐舞蹈史诗的。始作俑者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东方红》。那也算是登峰造极,坦克都开上了舞台。后来的剧目也极力想要那个气魄,几个文工团纠集在一起,自我吹嘘“三军联合演出”,规模虽无一及《东方红》,内容却也是光怪陆离,五光十色。充分体现出中国导演固有的想象力:大型团体操加奢华服装发布会加各种新奇淫巧的道具机关加异国风情。印象比较深的有《椰林怒火》、《赤道战鼓》什么的。
我在夜色之下,万众之中,远远眺望那一张十元钞票大小明晃晃色彩缤纷的舞台上演绎的中外故事,吗也不懂又惊又喜,深以为那叫一美。
那些演员都是脸谱化的。好人衣着整洁,俊男美女,涂着一整张红脸蛋,动作也是刚劲为主,间或辅以优美的舒展。坏人一张青脸,怪模怪样,跳起来也是哆哆嗦嗦,一般匍匐在好人脚下。今天想来很夸张,当时却是自然主义的表现,社会上的好人坏人莫不如此。
《椰林怒火》中一对美军哨兵跳了段摇摆舞,是剪影,扭着屁股,两手幅度很小频率很快地向上、左右乱捅,引起观众阵阵笑声,也是我们小孩很长时间模仿的对象。
《赤道战鼓》中黑人妇女把鼓夹在两膝之间一通敲,也使我们学会了新的打击乐姿势,回到家里见什么都夹在腿中间乱敲一气,边敲边张着嘴鬼哭狼嚎。
《毛主席来到我们军舰上》是我最喜欢的一出剧。那里有个噱头,就是毛主席怎么来到我们舞台上。真毛主席肯定没工夫,演员激动半天,唱半天。总得给观众个交代,那又是戏核,情节所在,列宁斯大林在苏联都有人演了,还没听说中国有人演毛主席,我们都很习惯现实主义创作,情绪跟到那儿都以为会看到破天荒的一幕。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到点儿他们打出了一束红光代替毛主席,挺实的戏到这儿就虚了,尽管不免失望,那也全场欢声雷动,阵阵狂呼毛主席万岁,演员唱什么也听不见了,要停顿半天,再重新起范儿。
剧里的歌都很好听,歌词也不见得高明,都是大白话,但曲调抒情,听起来也是情深意长。那时的一批作曲家很有办法,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都能成歌,唱起来却也比今天的二等流行歌曲上口。“老三篇”那么长的书都谱成了歌。至今还会唱一两句:“我们的队伍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受美国共产党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