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8/10页)
我们小孩不辞辛劳沿围墙我们院一侧码了一摞摞砖头,够大孩探出头的,还煞费苦心凿墙抠出几块砖做了一些零星的枪眼,供大孩隐蔽射击。闲来无事大孩就带我们埋伏在围墙下,派我们放哨,看见海军小孩路过就向他们报告。一次过来一个剃秃瓢的少年,块儿挺壮,走道横着。张军长夹了个土坷垃,拉满弓,瞄准他从枪眼射去。我在另一个枪眼观察,只见那孩子秃脑勺上突然冒起一股土烟儿,立刻用手捂住了,转过脸来正龇着牙倒吸着凉气——疼。可气的是周围看不见人,哪儿哪都一片太平,秃子东张西望,还研究了半天这排隐在柏树丛后的围墙,怒、发狠、莫名其妙地走了——我们这边一排小孩都捂着肚子无声地笑倒在地上。
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大女孩,黄毛,戴口罩,捂大红拉毛围巾,一身女式灰军装,骑一辆26红女车,十分飘,一路按着转铃,在路口拐弯,被几弹连续击中,一声没吭又骑了两圈一头栽进柏树丛。再起来口罩上沾着一粒青柏籽,推着歪了把的车一溜小跑,在远处停下来夹着车轮正把。
有一次我还差点打中一海军的大人,一个胖子,大灰鹅一样迈着外八字走过来,嗖的一粒石子儿飞过眼前,一愣,定睛再看,什么也没有,想了想又往前走,歪着胖脸琢磨,走了几步猛然一回头。
后来海军小孩知道是我们院孩子打的,再过那个路口也警惕了,好好走着突然一猫腰跑步冲过,也不管我们这边有没有埋伏。
一天中午天气很热,我不想午睡,也找不着人玩,自己去保育院墙边。刚靠近枪眼听到墙外面有人说话,小心翼翼踩着砖扒墙头探眼一瞧,靠墙根儿坐了一排海军孩子,地上撂着砖头和弹弓,这是要打我们埋伏呀。我连忙轻手轻脚下来,跑回去叫人,一路上还猫着腰左拐右拐,突然变向,跑着之字形,自以为很机警。看见张军长一个人正在42楼前打鸟,就向他汇报。他也真够生的,听我一说,自己就去了,远远绕了一个大圈,避开枪眼的观察范围,找了个死角悄悄贴着墙根儿溜过去,拣起一块板砖,两臂发力撑上墙头,倾着身子高高举起砖头,朝外自上而下一拍,蹦下来就跑。我也转身就跑,好像是站在38楼前,一口气上了四楼进家阳台才气喘吁吁忙不迭接着往下看。接下来的事情很怪,没有越界追击,没有血迹斑斑,也没有叫嚷吵骂,那儿空无一人,树涛依旧,远处一个海军大人仍在不紧不慢地走路边走边看报纸。
我一直觉得那天我目睹了一桩命案,亲眼看见那排海军孩子被砸死了一个,那景象当真产生过:一块砖垂直拍在一个长癣烂了一圈的天灵盖上,那孩子挺白,左脸颊上有颗黑痣,一只眼单一只眼双——脖子一歪,身体往下一出溜,就翻白眼死了。后来跟海军小孩熟了还问过他们,他们都说没这回事,我还形容了这孩子,他们想了半天,说没这人。照他们院的传说,我们院孩子一见他们就跑,哪还敢还手啊。
那我就是见了鬼了。
当时我很兴奋,也很恐慌,心跳得像怀揣了个打字机,在阳台上一个劲想公安局找我应该怎么编谎话,假装没看见。我认真上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对自己说:我就说我一直在睡觉,现在还没起床呢。
很长时间认为自己有亲身经历:“文化大革命”期间打死人白打。
后来大孩还发明了链子枪。把自行车链条拆下几节联成一支枪管,打火柴头,一扣扳机啪的一响,一股硝烟味儿,给人感觉更像真枪。再后来演进到打铁丝,五步开外,枪响见血,打群架兴起之初,还见有大孩使过,地点在八一湖山坡上。
好像我们经常在中午溜出去跟大孩去八一湖游泳。
方枪枪和方超挎着救生圈轻手轻脚打开家门,轻轻关上,轻轻下楼,做贼似的。
好像中间门大秃二秃他妈小梁受了方枪枪他妈的托付,盯着他们哥儿俩不许跟别的孩子一起去游泳,听见动静就会出来张望,知道他们下了楼,就会趴在四楼楼道窗前,等他们哥儿俩人一出现就往回喊。
好像我们经常躲在单元门雨遮下,耐心地等小梁回屋,或者下楼梯叫,那时我们就可以撒丫子一颠儿——光在楼梯里喊,我们就当自己是聋子。
有时听见小梁很响地关门进屋了,一露头,她还在那儿,逮个正着。
有时已经一个箭步蹿到第一株桃树叶下,再往四楼上看,小梁又出来了,拿个毛衣在那儿织,不时眼观六路,看似在炮楼上放哨。
我和方超就成了穿越封锁线的武工队,沿着树荫一株树一株树地潜行,直到很远还看见她在窗口。这时声音听不见了,就出来在马路上走,也回头看她比比画画扬手的动作,当她压根什么也没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