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7页)

高洋也像疯了一样,拿着小棍把还活着的猪们打得死去活来,痛斥加谩骂:叫!叫就能躲过这一刀吗?人还有事业,你们,吃饱了混天黑有什么舍不得的?都给我住嘴!去,面对死亡放声大笑——这帮傻×他气喘吁吁对方枪枪说都他妈活该。

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呢方枪枪看着高洋一时没说出话来——龇着牙咬着腮帮子鼻孔喷张眼睛散瞳整个人都在哆嗦,可是很满足——很多年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明显的返祖现象:杀生时激起的野蛮欢乐。

猪一直杀到下午。最后一头猪活着但也不叫了。猪死了一地,玷污了皑皑白雪,到处是泥泞和污血。一个战士用自行车打气筒挨个给流光了血的猪打气,气嘴插进伤口的皮下,一下接一下,打得每只猪浑身发胀,饱满夸张,再被铁钩高高吊起时,煺光了毛,锃明瓦亮,泥雕蜡塑一般,保持着临死的愕然。接着它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肠子里的屎被一截儿截儿挤出来……

方枪枪终于看恶心了,像是晕车胃肠蠕动突然加剧浑身发胀自己盛不下自己了。

那一夜二食堂一食堂通宵灯火通明,只听远远传来很多油锅在刺啦作响,夜空中飘浮着熟肉制品的香气,吐得很虚弱的方枪枪也情不自禁三更半夜起来披着棉袄上阳台倚着栏杆用鼻子向空中闻去,那味道压过了花香和积雪的气息空气都显得油滑肥腻,如果你那时问他什么是幸福,他就会指着食堂的方向。

猪已被加工成各种芳香美味的酱肉。一盆盆耳朵口条心肝大肠蹄子肘子排骨臀尖尾巴血豆腐肉皮冻单摆浮搁,碎渣赘肉也炸成一锅锅金黄小丸子一点没糟践,间或可见几十张猪脸满面油红笑眯眯的俊样。

食堂门口水泥地上已经摆了弯弯曲曲很长一溜形状各异的饭盆,行列里还有几只小板凳,那是诡计多端的老太太们拿来的。最积极的人据说天还没亮就把家伙摆在那儿了。

不知道为什么方枪枪和高洋闹翻了。好像是为了一个词的发明权。大家聊天,提到一般外国人,高洋一口一个“老外”,大家觉得这个简称贴切、形象,也鹦鹉学舌这么叫,立刻在孩子中间流行。

方枪枪在一边提醒大家:这是我先叫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前,名曰来串联其实是来玩的老姨和老姨夫带他和方超去天坛玩。他们在回音壁看见一个白种人,相当粗壮,金头发,蓝眼睛,穿着一条今天说的牛仔裤,转着圈拍照。没人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一个人。我们形容外国人的词汇很有限,苏联人——老毛子;其他白人、跟我们不好的,都叫鬼子;黑人、衣不蔽体还挺亲切,可称黑哥儿们。这家伙明摆着是个外国老百姓,看上去很友好,见到中国人就笑,还朝小孩挤眼睛,一定跟我们国家挺瓷,否则不会让他一个人这么瞎溜达。既不是鬼子,又不是黑人,没名没姓,还实打实是个外国人,比所有中国人都大一圈,这可难为住了方枪枪,他会的中国话里找不着一个现成的词。

创作,就是这么产生的——现实很恐怖,知识不够用,方枪枪盯贼似的下死劲儿盯了人家半天,头一晕脱口而出:老外。

说完,豁然开朗,困扰全无,四川话:安逸。

回来他就急着公共汽车上抢座儿似的跟高洋说了:今儿我见着一老外。

高洋还一惊:谁?你见着谁了?

方枪枪这才把话说全:外国人。

没得意几秒就开始后悔,因为高洋没再往下细问,低着头若有所思眼睛骨碌碌乱转瞅着就是记词儿呢。

转天,掉脸,方枪枪就从不同渠道纷纷听说高洋新发明了一个词“老外”,登时心中大怒。这小子太不地道了,欺世盗名,靠耳朵长嘴快冒充人杰,跟捡粪的老农一样永远背着个筐手里拿个铲子见一句话一个词儿热乎的就铲自己筐里。忍吧,方枪枪对自己说,你还不能跟他计较,一计较好像就跟他一个操性了。

第一天方枪枪觉得自己很有风度,第二天觉得自己很有肚量,第三天觉得自己很高尚,第四天窃喜自己将来能成大事第五天觉得还是亏了第六天一觉醒来觉得委屈高洋太对不住自个第七天实在忍不住了又是勃然大怒,那和闻了一个臭屁不好意思声张差不多,无论看上去多么安详,事实上还是老想着这个屁,谁放的,吃了什么出的这味,是不是溅了一裤兜子?

……上次我先听说的江青是女的。那厮头发老装在帽子里,混在姚文元陈伯达中间,看着跟哥儿仨似的,都以为是上海新起那拨小男人之一。方枪枪在旁听大人聊天时得着真相,告了高洋,他立即动身到处广播,当做自己的一大发现,拽了一圈回来都忘了谁是先驱,见了方枪枪还卖关子:你知道江青是男的还是女的?方枪枪当然很不耐烦地说:女的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