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七章(第2/4页)

从现在开始说,你能别这样吗。

我说,你走吧,你不懂。

她说,我不走,你们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们为什么呀。

我说,没事。

她说,还没事呢。

方言突然满嘴山东话,说起一件杀人案,银生很漫长,银生很遭罪,月亮很狼犺,月亮很煎饼,俺家很敞亮,俺家很窝囊,俺把个彪子砸巴砸巴,埋猪圈了。边说边插自己的话,怎么成外地人了。

我把从现在开始搂过来,坐在我腿上,她是凉的,胳膊带着外面的夜气。从现在开始拿过我的电话按了一气,抬身下楼了。

方言突然掉泪,怎么什么人都留不住。怎么没一天是顺心的。把心掏出来都搁地上踩坏了。他一哭就出来了,问,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你——还行。他说,我怎么看见我不是好人。他说,我看不清你,还是只能看清自己。

他说,我杀过人,我老看见自己杀人,拿着棒子在看不清对面的黑暗中挥舞;刚从屋里出来,蹲在月光下喘气,棒子上沾着脑浆和黑头发。看见自己被捆着,跪在地上,脖子一冷,就往前边一堆人脚里连滚带爬,回头看,几百人扛着刀往回走。我的睫毛长了草,一株一株挡住目光,像绿网兜,像绿玻璃珠子穿的帘子,一串一串打脸。

我还杀过一小孩,小孩睡在炕上,沉着脸蛋,我这么横着一画,屋里飞过一道反光,才发现手里拿着把长刀,小孩齐下巴裂成两半儿,一点接触——碰着东西的感觉都没有。我为什么呀?我杀人的时候心里一点杂念都没有,就像一件衣服跳上床杀人。

有那么一座楼,远看像庙,进去是山,顶着门口,平地走越走越高,越走越孤,看见下面是没有水的河床,河底雪白,像是碱水流过去又晒干了。到脚下只有一拃宽,下一脚抬着没地儿落,就知道是走到峰尖儿了。这一脚踩下去腿一下伸长了,特别想踩高跷。心顶在头上,差着那么半米往下落,温度都在上半身。倒过来,心含在嘴里了,温度都在脚上,十个脚指头又胖又暖,两条小腿像两瓶酒。脸都冻疼了,脖领子结了一圈冰。每看一眼又低了一眼,鞋掉下来,掉得比我落得快,一只砸了我的脸,一只划过我鼻子,在我身下,两只平行着摆在空中,和我一起往下落。裤子留在云间,灌了风,两条腿儿乱扭。裤衩也没了,也在天上飘。这样下去我落地时就是一丝不挂。这样想的时候背心已经和裤衩在一起了,风直接吹着我的小腹和会阴。

海底像七八个画面一起摇晃,夹在玻璃板里带着景色栽跟头。走路弯着头,有思想压力。海底开满花,白色和藕荷色的,每一朵看着纸一样捧起来都沉得直不起胳膊,松开手就怒放着坠进黑暗。不知不觉满嘴甜了,鼻涕也甜了,走着走着全身遭到冰镇,蹲下才暖和一点。只能暖和到脖子,脸还是凛冽的,结着晶的。这时一条鱼游过来,一剟面前就裂了一道纹,再剟,画面缺一块。鱼吃眼皮像针灸。吃牙床像剔牙。剩下一个骷髅披着头发,看着小鱼鳞光闪闪游进脑子,一边一条,在里边喝豆腐脑。有牙的鱼最爱吃肛门,一条褶一条褶锯下去,锯成一立体的。蛋子就是鱼的面筋塞肉,瘦脸鱼一口吞进去,立刻鼓出俩腮帮子。这个不能碰,这个要碰就太刺激了……

方言一佝偻,两眼发直,喊,我射了。

我喊:音量小点。

咪咪方:这种事也有这种现象?

老王:这种事绝无仅有。我要不是亲眼看见也以为我是胡编的。他奔出去了,搭错神经了。高潮我也高潮,但不是这么个高潮法。过精神生活,人人都有高潮,一般是出汗,页码突然翻乱,讯号蜂拥迭起,眉间乱泼油漆。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听洞”——也许该说是形容词。不好意思老跟你说到下三路,实在是低级恶心。

咪咪方: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自然现象,都不恶心。谁叫你确实发生过呢。

老王:不觉得恶心是吗,不觉得恶心我就再形容形容。比真射那什么舒服——精神射的时候。面积大。房事勤——我们一朋友,说,是全身放箭,捋捋的——东北人儿。从头到脚百万垛口——至少是,一起射,还带着伴奏。

咪咪方:声控喷泉?

老王:还带着放礼花,对对,用放礼花加礼炮更准——自己给自己放礼花,自己欢迎自己,走红地毯。别人以为你傻了,其实你眼前绚烂得无以复加,热闹得一塌糊涂。我是没打过仗,没见过万炮齐轰,真打过仗,当过炮兵师长的也未必见过百万联装喀秋莎齐射,打出千山万水,各个时代的人在天上一起出动,全世界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一夜下来,皮肤都射粗了,能不舒服吗?射过精神的,很多最后都性冷了,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