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桃乐丝和狄金森

找到照相馆洗出照片之后,李天吾嘴里的情人糖还没有完全融化。酸酸的糖壳里面,还有一个甜甜的巧克力夹心。为什么叫情人糖呢?是因为先酸后甜吗?那也不对,情人之间先甜后酸的倒是占大多数吧,李天吾想不出所以然。回到旅馆的路上,小久默不作声,站在捷运上,随着车厢轻轻摆动,好像摇曳的思绪一样。你怎么也变哑巴了?谢谢你救了我哥,还有,不要烦我,小久简单明快地结束了谈话。

各自回到房间,李天吾脱光衣服站在淋浴底下冲澡,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他一面在水中用双手揉搓着自己没有伤疤的脸,一面想着卡照,壁画,阿浩,和倒扣在地上的阿嘉。他记得把那半只烧鸭带走,也没有低头看阿嘉一眼。李天吾想着阿浩看他的眼神,毫无感情色彩,只是把眼睛对着他,好像他是一个值得端瞧的盆景。如果他没有救成阿浩,或者说到最后背上也被谁插了一把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阿浩可能也不会看他一眼,提着烧鸭走掉。

敲门声。李天吾穿上浴袍,打开门,小久穿着浴袍站在门口。

“心情糟透了,淋浴还坏掉了。”

“进来吧。”

“能用一下你的淋浴吗?”

“当然。”

小久消失了,二十秒钟之后重新出现时,提了一只塑料篮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润肤液,洗发水和护发素。其鲜艳的颜色把小久的脸颊映衬得更加淡薄。

“这些东西能让你心情好起来?”李天吾把小久让进房间,指着小久手中的百宝箱说。

“不会。但是如果没有,心情就会更坏。”

小久进了淋浴间,水声不久之后响起,颇有声势,小久一定是把水流调到了最大。但是只有水声,没有人声,好像巨大有力的水流把小久冲走了,或者是融化了,顺着下水道流进污水站,又流进了海里。

“小久?”

没有回答。李天吾站了起来,难道就这么在水中淡去消失了?好像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有几次李天吾看着父亲的脸,也许他已经死了,我还不知道,李天吾觉察不出他是否还在呼吸。用手放在他的鼻子前面,哦,他还活着,以微弱的鼻息宣示着他同样微弱的存在。小久呢?李天吾不敢打开淋浴间的门,无论她是否还站在里面,李天吾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小久?”他大喊了一声。

“干嘛?鬼叫什么?”小久丝毫没有淡去的声音从水的缝隙里传出来。

“如果我心情不好,洗澡的时候就唱歌。”

“什么样子的歌?”

“想到什么就唱什么。唱什么不重要,唱就好。”

“我有个绰号叫走音女王耶。”

“也不是要你开演唱会,只不过是站在淋浴底下唱歌而已。”

“我就是要像开演唱会那么唱,我现在就站在小巨蛋里面,怎样?”

“那更好,你的歌迷已经坐好了。”李天吾拍着屁股底下的床垫说。

“听不到欢呼声。”

“你怎么这么麻烦,不唱算了,反正现在不是我的心情不好。”

又是一阵子的沉默,好像小久这次真的顺着下水道消失了一样。李天吾有点后悔,看起来小久确实心情很糟,也许不该选择在这个时候和她斗嘴。他琢磨怎么能弄出一点欢呼声,欢呼声指的是尖叫吗?李天吾心想自己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尖叫过,怎么一群人聚在一起会同时向一个人尖叫呢?站在舞台上面的人不会觉得恐惧吗?在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溜号的时候,小久轻声唱起来: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way up high

there's a land that I heard of once in a lullaby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李天吾静静听着,虽然确实略微有些走音,可是《Over the rainbow》这首歌只要从少女口中唱出来,就似乎有着摇动人心的力量,好像从未被人类发现的绿洲里的泉水一样,冷冽地渗入心里,慢慢积成了一潭温暖的湖泊。即使前面强弱分明,副歌也有高亢之处,总体上还是如同摇篮曲一般使人舒适。

“你觉得你是哪一个?”水声停了,小久问,应该在把自己擦干。

“我是那个李天吾。”

“您的大名还用得着说?我是说你是《绿野仙踪》里面的哪一个?”

“不知道,里面没有警察吧。你是哪一个?没有心脏的铁皮人?”

“他们四个都是我。”小久擦着头发走出来。

“你还真够贪心。”

“不是贪心,是我缺少的东西太多。不过,唱完歌心情果然好多了。打断手骨颠倒勇,小久我又可以上路了。”

坐在李天吾身边的小久,几乎和白色的浴袍融为一体。

“能坦诚地说点什么吗?不斗嘴那种。”李天吾看着小久的头发说。头发也在淡去,水珠附着在上面,好像冬天窗户上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