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存档-4 老板本人

那个小胡子把手台递给蒋不凡说:大哥,说你们跟丢了,停车吃个饭,一小时之后回去,说得不对你就死了,受累。蒋不凡接过手台一字不差地说了,“收到,蒋哥也有跟丢的时候,回来再议吧。”蒋不凡没有再回答,把手台挂上了。“进屋吧。”小胡子说。

屋里面还有劈柴和油毡纸的味道。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墙角好像用湿抹布擦过,炕柜上的玻璃映出清晰的人影。桌子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蒋不凡自己脱鞋上了炕,我也照办。火烧得太旺了,炕上有点烫人,我只好蹲在饭桌旁边,女人从旁边拽过来一只枕头放在我屁股底下。“大哥,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听说你是这里最好的警察。”小胡子说。“饿了。”“吃,没什么太好的东西,都是家常菜,但是大辉做饭我们都挺爱吃。”“你们也吃。”“我们也吃。”大辉去厨房又拿了三双碗筷,然后八个人挤在一起,准备吃饭。我的右手边坐着穿蓝棉袄的大辉,头发油腻,身上有种馊味儿,因为桌上没了地方,他把饭碗拿在手里,左手边本来是蒋不凡,不过那个南方女人坐在了我们中间,我和蒋不凡之间好像突然隔了整个南方疆土。“等一下,两位先把枪拿出来。”小胡子一边接过我们的饭碗帮我们盛饭,一边说。和他长得一样的那人把我们的枪收走之后,又搜了一遍我们的身上。“干净了。”“好。吃吧。”

蒋不凡越过两道炒菜,从酸菜汤里夹了一片五花肉放进嘴里,吃得很专心。我没什么心情吃饭,端着饭碗不知道该吃什么,旁边的女人用胳膊顶了顶我说:我要是你,我就吃点东西。我喝了口汤,味道果然不错,和天宁的做法不同,肉应该是炒过再下进汤里的,汤有烧糊的葱花香味。“那就吃好了。”我在心里说。毫无疑问,我们是中了埋伏,好像鲁迅写的雪天捕鸟的场景,我和蒋不凡走进了竹筛底下,他们远远把细绳一拉,那根棍子就倒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不会放我们走了,我们好像朋友一样紧挨着吃饭,没有人蒙面,也没有人在意我们是警察这回事,这种平静意味着他们早已经想好怎么处置我们两个。那为什么不吃饭呢?总得找点事情做,才能使自己能够冷静下来思考。因为人多菜少,我把自己喜欢的几个菜夹了许多盖在饭上面,躲着大辉和女人的胳膊,大口吃起来。

“我叫王显,这是我弟弟王尹。大辉你跟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认识了,这是爱军,这是爱民,也是兄弟俩,只是长得不像。坐在你旁边的是我的爱人小米。”“小米是第一次听说,别的知道。”蒋不凡看起来吃饱了,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说。“你是蒋不凡,你是李天吾,师徒俩。”小胡子还没吃好,用筷子分别指着我们。“亦师亦友吧,这么说好点。”“说的是。”又吃了几分钟,桌子上的菜基本上都吃完了,王显在汤里捞了半天,捞到一块碎肉吃了,然后也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们无冤无仇。”他然后说。“看怎么说。”“私人层面上。”“那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我们落在你们手上,得怎么说?”“按照现行法律,你们基本上都活不了,尤其是主犯。”“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你们在我们手上。”“你们可以自首,是个好机会。”蒋不凡平静地说。“如果自首,我们能活吗?”王显没有笑,很认真地问。“恐怕不能,至少主犯不能,你们干了什么事自己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你们亲自来了,我们也没法自首,人都得向前看。”“前面什么也没有,对于你来说。”“有,我看见很多东西,我倒觉得你的前面什么也没有了。”“你能睡得着觉吗?这么多年,不做梦?”“你呢,能睡得着?”“沾枕头就着。”“那为什么我睡不着呢?我的蒋哥啊。”

入夜的时候,气温骤降,窗户上上了霜。大辉把桌上的剩菜收拾了,相类的几样倒进一个盘子里,拿进厨房,然后带上帽子说:老二,走吧。王尹从炕上下去,从门后面拿起两把铁锹,带上手套和大辉一起走了出去。王显也带上手套,从炕头拿起我和蒋不凡的枪,递给爱军一把,两人熟练地退掉弹夹,检查妥当之后,又把弹夹推上,在手里拿着。爱民打开炕柜,从里面拖出一个大塑料桶。我闻到了汽油味,是汽油没错。“如果吃饱了的话,我们得走了。”王显用枪指着我们说。

沿着矮房后面的小路,我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爱军拿着手电筒走在斜前方,余光一直瞄着我们,王显和小米走在后面,不用回头就知道他袖子里的枪一直端着。走过一条废弃的火车道,又穿过一片玉米地,玉米早已被收割而去,地上只有残叶。天空一直飘着小雪,似乎准备这么飘一整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来到了一汪水潭旁边,水潭随着寒风上下浮动,好像一颗黑黝黝的心脏。旁边立着一个铁牌子,上面写着:水深三米,禁止野浴。浴字的三点水已经脱落,剩下单单一个“谷”字。四周没有一棵树,全是齐膝的杂草,除了近前的手电筒,没有一点亮光。沿着水潭又走了大约半圈,看见了大辉和王尹,两人正在用铁锹挖坑,看样子是要挖一个大坑,不是两个小的。站下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脚边有一摊灰烬和一把生锈的铁质炉钩子,上面都已经落了一层雪,应该是有人下午过来烧些冥币寄给去世的亲人,为什么会到这个水潭边烧呢?也许是纪念一个曾经淹死在这里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