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4页)
车子飞快地开走了,枝里子也走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走了。
金静梓被阿美拖着,难过地朝家走去。
一进门厅就见父亲正跟信彦发脾气。
信彦笔直地站在父亲对面,脸颊红红的,看来被父亲不止括过一个耳光了。
“……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父亲暴跳如雷。
“我是个意志薄弱的兄长,但毕竟有精力充沛的肉体。既有具体化的意志现象,就不能排除被牵引进某种欲望的蠢动中去。”
“库梭达累!”
随着父亲一下变得高八度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厅里传来又一声巴掌撞击脸颊的清脆声响:“哈依!”
信彦挺了挺身子。
金静梓不想再看下去,径直上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躺在床上,一闭眼枝里子便出现在她面前,愁苦憔悴,凄惋哀怨,注目凝睇地看着她。
枝里子弹得一手好琴,终解决不了自己的吃饭问题,而不得不依附他人。在日本,女人的就业难她已深有体会了。所以招聘年龄都限定在35岁以下,35岁以上的只有在家伺候男人的份儿。父亲的印染企业,在中国该是女工们集中之所在,在这里,女工人却廖廖无几。父亲明显地表示不愿雇用女工,划不来。政府规定,妇女不许从事深夜劳动,这就注定了女人不能参与的印染、纺织类一惯的三班倒,生产无法安排。其次,技术刚刚熟练便要结婚,紧接着是退职、养孩子、料理家务……厂方培养一个技术工人不容易,半道退职就等于技术浪费,把钱往水里扔。父亲还有更绝的,说女人个个都自私自利,缺乏对企业的责任感和赤胆忠心,不能信任。在父亲工厂里,一个熟练女工月工资是13万,而同样的男工则是24万。山本每月给枝里子20万生活费,替她租一套公寓,对枝里子来说,每周只需周三支应一下,其余时间自由支配,当然比出去苦奔苦拽地打工,挣十几万强多了。或许就是这种依赖,害了她,枝里子是孤独的,是软弱无力的,从整个社会看,她是无足轻重的,倘若金静梓没有一个显赫家庭作背景的话,其命运要比枝里子更惨。为其举行各类宴会,表面看来热热闹闹,受到欢迎,不如说是各人为自己的利益而社交。她虽置身于“温暖”家庭生活中,却终因与别人的心灵无法相通而苦闷,组成了社会的人终于成了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活着,包括经常出入枝里子客厅的两只猫露露和咪呜,虽然平时受到枝里子青睐和抚爱,在她死后不也是无情地分食她的手指么,中午饭没有吃,晚饭依旧没有下搂,也没谁来叫,全家人都把她忘了。
天刚擦黑,就听阿美在走廊里边跑边喊:
“咱们的飞机出事啦!”
她扭开电视,计划的节目已经停播,里面正播放经过调查后的遇难者名单。由东京飞往大阪的波音747,6:30分由羽田机场起飞,满载着524名乘客升上高空,沿着海岸线向南,半小时后飞机发出求敕信号,紧接着在监测中消逝得无影无踪,目前,当局正派出数架直升飞机在海面、山地仔细寻找。
她从滚动的一排排名单中细细看过,关心其中有没有她熟识的人和中国人的名字。
没有。
晚上,继母给她送来了晚饭。她对平时能自己做的事也要推给阿美的继母的做法感到惊奇。继母将她每天递到她手中,又送过一大碗漂着油花的汤面,面条上横着一只肥胖通红的炸大虾,是继母的手艺,这个家里只有她能将虾炸得这般漂亮。
“信彦不该这样。”继母坐在床脚的小凳上,“他到底是有妻子的人,虽然枝子去了清月庵,可也没有办理离婚手续。”
她看着电视,不说话。
飞机出事的地点已被搜巡到,在东京西南方长野县的群山中。从直升飞机可以看见山头的熊熊火光,火焰顺着山巅滑下,燃成数条扭曲的火龙。
“再说,”继母迟疑了一下,“你们还是兄妹,不该有那样的感情,更不该发生那样的事。”
直升飞机掠过山头,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有上百人扎在一堆,正被烈焰吞噬。一个人挂在树上,与树同时燃烧,一只手,火把一样指向天空。
“……是真正的兄妹。”
金静梓将目光转向继母,继母也正看着她。“你是邻子夫人生的,信彦是我生的,你们的父亲都是吉冈龙造。我在须贺川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你父亲,做了她的外室,有了信彦,因为不是正式夫妻,孩子的名分也没定,开始是随着我的姓,但毕竟是吉冈家的骨肉,龙造才以女佣的名义将我和孩子收进家中……”
“砰,长野山顶发出强力的爆炸,腾空而起的火团中有飞机的残骇,人的尸体,焦枯的树木……半个山坡连成一片火海,映红了整个电视屏幕。金静梓觉得自己也是遇难者中的一员,正在焦灼喧腾的烈焰中挣扎,一个依稀遥远的梦被唤醒了,她在葛根庙的爆炸声浪中在母亲的怀抱里,在同样的烈焰中翻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