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連厚补(第4/17页)
任大伟与肥头走出龚家,于莲妨追出垂花门,说是想用一下任大伟的大哥大。任大伟说老爷子屋里有电话,怎的不用?于莲舫说不想在老爷子屋里打,任大伟当下明白了什么,神经兮兮地笑笑,把大哥大递给于莲舫。于莲舫拿着大哥大进到自己的南屋,只一会儿就出来了。任大伟问打好了?于莲妨说打好了。任大伟说我知道你给谁打。于莲妨说知道又怎样。任大伟问那头还没动静吗?于莲妨装糊涂地说,哪头啊?任大伟说,用我的电话还跟我绕圈子,真有你的。于莲舫就不再说话。肥头站在一边看两人一问一答,有些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七日后自己将逝世的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就觉得今天挺晦气。
街上的雪越下越大,中午的时候天阴沉黑暗得像是傍晚。于莲妨坐在清雅茶馆里静静地品着一壶双熏茉莉,一双眼只朝门口看,明显地是在等人。这个清雅茶馆开张有两年了,主家是个热衷茶文化的社会闲人,效仿过去的清茶馆,开了这处买卖。因地处里街背巷,知道的人不多,喝茶的自然有限,倒真应了清雅茶馆的名声。掌柜的见于莲妨一个人寂寞,便主动上来搭话,说是若没吃饭他可以到对门叫一笼猪肉白菜包子,那包子薄皮大馅,不亚于天津狗不理。于莲妨说已经吃过了,就再不搭理。掌柜觉得没趣,也觉得于莲舫这人脾气挺怪,便怏怏地走到柜前,拿了块布抹那茶叶罐子。
近一点半的时候张悦才来,戴着护耳帽子,扣着大口罩,像是得了重感冒。张悦径直走到于莲舫桌前,背靠着厅堂坐了。于莲舫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没有,只是鼻子对冷空气有点过敏。掌柜的过来问张悦喝什么,张悦说什么也不要,就着于莲舫这壶茶润润嗓子就行了。掌柜的拿过一个茶碗,远远地站了,再不来干扰。张悦看了一下表说他下午两点钟还有事情。于莲舫问什么事情,张悦说是有关部门领导找他谈话。于莲舫联想到最近听说卫生部门有要提拔他的传闻,自然不好拦。知道他不可能多坐,心里难免有些发堵。张悦抓住于莲舫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一双眼神倒也含情脉脉。于莲妨多少有些感动,眼睛便有些湿,柔声地问道,你还好吧。张悦说好什么,人活着,心早死了。于莲妨说,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是哀莫大于心不死,我这边事情已解决三年了,苦苦地傻等,死等,掰着手指头一日一日地算着等,这日子真不是好过的。想想看,究竟为了什么呀?张悦使劲攥了攥于莲妨的手说,你再等等。彩兰的胳膊上周因为下雪,摔骨折了,吊着石膏,整天疼得哼哼,这种时候我不能再提分手的话,待她的胳膊有好转……于莲舫觉得张悦的手很凉,湿漉漉的,让人不舒服,就把手抽了。不知怎么的,看见张悦,她突然想起她的第一个孩子,尽管那个孩子与眼前的张悦毫无关系一张悦是她中学同学,1969年上山下乡,她,张悦和龚晓默一同在陕西延安插队,三个人刚好在一个村。同在这里落户的有六女八男,一共十四个人,热热闹闹一大帮。后来,知青们陆续招工走了,知青点只剩下龚晓默和于莲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于莲舫和龚晓默坐在窑洞里,两人先是为命运掉泪,继而吃面喝酒,最后于莲舫自然而然进了龚晓默的被窝……那晚上天很黑,外面雨声淅沥,远处有狗在吠,温热的被里只有两颗紧贴着的、彼此能感受到的、咚咚作响的心。于莲舫光滑的身子像条鱼,龚晓默的手在鱼的身上搜寻,以一个即将成熟的男人的颤栗,抚摸着女人的神秘……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于莲舫几乎夜夜来到龚晓默的窑洞。怕人发觉,大多是夜深人静时,于莲妨偷偷溜出,龚晓默刻意留门。时间一久,他们发现了这种担心的多余,知青院坐落在村对面的山坡上,中间隔着一条溪。村里人累了一天,吃罢饭早早歇了,没有谁顾及到沟对面夜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的这一切。但于莲舫和龚晓默知道这种变化的巨大,他们在对方身上体味到了作为男人和女人的乐趣,他们觉得幸福。不能招工算什么,只要能这样夜夜相守,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痴迷之后是疲倦,疲倦过后是痴迷。乡村里这条睡过八名知青的大土炕上,只剩下这对男女在大有作为。
有一天,被招到公社卫生院锅炉房烧锅炉的张悦回来看他们。张悦带来了县食品厂生产的硬得像砖头一样的核桃酥和卫生院注射室搞出来的兑了水的酒精。张悦很够义气,在招走的十几个人中,只有他时常回来看看于莲舫和龚晓默。因为张悦的到来,龚晓默到村里“走”了一圈,捎带回九个鸡蛋,一块干驴肉。这块驴肉是村东头张旺才的,张旺才舍不得吃,挂在檐下已大半年了,是专等着给他父亲办周年用的,至于鸡蛋,是各户鸡窝的杂牌产品。等待驴肉烂熟的当儿,于莲舫出去了一趟,这时张悦对龚晓默说,你跟她睡觉了。龚晓默掩饰说没有的事。张悦说,瞒不过我,我看得出,女人睡过的没睡过的,搭眼一望,就一清二楚。龚晓默说张悦是主观唯心,张悦说唯心不唯心,反正你心里明白。又说他最近在卫生院看过了女人生孩子。原来以为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是件很美丽的事,父亲难以压抑的激动,母亲洋溢着幸福温馨的笑容,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怕人极了。鬼哭狼嚎,撕心裂肺,血流得汩汩的,他一连看了仨,一个比一个惨烈,最后一个竟是大开膛,掏出来两死的。想想看,这就叫医生,医生看的是美好事物的反面……龚晓默说于莲舫就想当医生,可又怕血,看样子只有学中医。张悦说他认识了一个助产士,名字叫李彩兰,后段家河赤脚医生出身,医术很不错,对他也很够意思,常把病人给她的鸡蛋和红糖送给他。这些常人难见的生孩子的情景都是彩兰当班时让他看的。彩兰真了不起,劲儿大,不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