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是金家历代祖宗对子弟们的要求,是要求便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约束,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想的是后代能“内圣外王”,“明体达用”,为国为家成就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能成为一批克己复礼的正统人物。但事实似乎与老祖宗的要求反其道而行,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一辈,到了金家舜字辈的弟兄之间,“内圣外王”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内不圣,外便不王,体不明,用则不达,不但争,而且党,争得脸红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党得身陷囹圄,花样翻出,死去活来。兄弟七人中,尤以老二老三老四为甚,这三位爷从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直闹得金家近半个世纪不得安生。及至他们各自成了家,搬出了金家旧宅,那战争也未停止。仗当然都不愿意在自家打,就像日本与俄国打仗把战场选在中国一样,稀里哗啦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出来收拾烂摊子,赔偿损失,双方不过在别人的地盘上过了场战争瘾。三位兄长的战斗,一般在东城的老宅里进行。既是战争就必定动武,于是随着感情的激发,逮着什么摔什么,听说光是条案上二尺高的掸瓶就摔过七个,反正不是自己屋里的,摔起来得心应手,毫无顾忌。战神们借助那脆亮的粉碎声得以增加勇气,显示豪壮,获得快感,使战争气氛向更高层次发展。以至于只要老二老三老四中的任何两人同时在家里出现,母亲就叫我赶快收拾东西,连八仙桌底下的铜痰盂也要藏到卧室去,免得成为壮威的铜鼓。战神们所使的茶碗都是从东直门外土窑里趸来的粗瓷,屋后存了一筐,随时伺候,随时补充。曾经有一度,我和老七舜铨承担过茶碗的专买工作,半年时间里,我们俩三出东直门去顺福的窑上买碗。那时东直门的城楼还没有拆,每回从门洞里穿过我都要大喊几声,为的是听那回音儿,人在洞里无论喊什么,声音都显得特别亮。我跟老七坐着三轮出城,一进门洞我就冲着那高高的拱形砖顶喊:驴肉^肥呀!拱顶上就蹦出许多“驴肉肥呀”的合唱,老七就扯着我坐下,说留神把我闪下去,女孩儿,出门得斯文些,这不是在家里。登三轮的回过头来说,您这闺女挺开通,什么都不怵。舜铨说,她不是我闺女,是我妹妹,七妹妹。登三轮的不信,直摇脑袋,但是后来当他知道我们家有十四个孩子的时候,就直夸我的父母有福气,说我们祖上一定是积了阴德,这兴兴旺旺一大家子人不是一世两世能修来的。我想,登三轮的要是知道我和老七出城是为了买粗碗供那哥儿几个作不炸人的手榴弹用,一定不会再说我们的祖宗是积了阴德这样的话了。

几十年前,东直门外东坝河那儿还是荒郊野地,以大宅门的坟地居多。据说北部燕山自西而来,至此远远地回了一下头,平川行龙之地,回头必定聚气,内中必有真龙结穴,有神鬼不测之妙。我们家坟地在坝河以东一个叫太阳宫的地方,下了三轮得雇驴。东直门外路北永远聚集着许多小驴儿,有黑的,有灰的,晃着大脑袋傻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些驴是专供人出城踏青、上坟驮脚用的,我之所以一进城门洞便“驴肉肥呀”地吆喝,与这些驴不无关系。老七舜铨不会跟驴主侃价,往往人家说多少就给多少,驴主牵过哪头骑哪头。我则不然,我得挑驴,我爱骑小黑驴」I,就像在庙会上见到的那种耍“跑驴”的小媳妇骑的那种驴,白肚皮,白嘴唇,白眼圈儿,大眼睛,长耳朵,那样的驴有人气儿。挑好驴,驴主拿条花格褥子,往驴屁股上一搭,把我抱上去,看我坐稳了,一拍驴屁股,小驴儿自个儿乖乖地就走了。小驴儿通人性,不胡闹也不偷懒更不欺生,赶驴的有时跟着,有时不跟着,无论跟与不跟,小驴儿都低着头一声不吭走自己的道,决不会错。两头驴之外还得雇一头驮碗的驴,那头驴虽然闲着身子,也很自觉地跟着我们,一步不落,像个小伙计。驴给我的印象颇佳,我认为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畜牲。骑驴走出六七里地,路边上,有个冒烟的小土窑,那是我们家看坟的老刘侄子办的窑场。老刘的侄子叫顺福,不爱种地专爱烧碗。他烧的碗又笨又粗还不圆,烧碗的土是他的把兄弟由门头沟山里给运来的,从京西到京东,百十里地一通折腾,费人力又费财力,实在是赚不了几个钱。舜铨问顺福为什么不把窑搬到门头沟去,顺福说还是这儿好,窑址接着地脉,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风雨不相薄,水火不相射,烧窑的讲这个。可是后来我听我们家老四舜镗说,顺福之所以要在死人堆里烧窑自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和一批掘坟的串通好了,那些人掘出的财宝不但他有份,连那骨头他也要,他把死人骨头研成粉,掺到土里去,烧成各式盆碗,名曰骨灰瓷。正因如此,那些盆碗摔起来便格外脆亮,非景德镇的薄胎细瓷能比,所以由顺福窑里出来的家伙,指不定哪件晚上会说话。老四的话使我对顺福做出的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荼碗很有戒备,不敢轻易去触碰哪一个,生怕一伸手碰着哪个死鬼,让我帮它去打官司。舜铨见了就劝我别怕,说这都是老四舜镗故意编出来的,老四是受了京戏《乌盆记》的影响,分不清现实和戏了。《乌盆记》这出戏我看过,说的是一个书生让人杀了,那人把他烧成了乌盆,那盆就鸣冤叫屈,直上了包公的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