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3/11页)

西垣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我说,在你看来,眼前这粒麦子是落在地里死了呢,还是没落地里就死了?

西垣说,当然是落在地里的。

我说,结出了什么样的子粒呢?

西垣说,更为饱满优秀的子粒。

我说,更为黩武的一群?

西垣说,不。是一种精神,一种只有日本人才能理解和体会的精神。三十年代,凭借这种精神我们普遍认为军国主义是争取全世界尊敬的手段,是维护世界秩序的必须,是靠武力猎取的崇拜,我们为此忍受了一切,包括牺牲和失败。

我说,那就是武士道精神了。

西垣说,外国人永远不会理解日本人,不会理解日本的精神。看到这成片的櫻花了吧,它是只有日本土地上才生长的花朵,花瓣小,香也不浓,将一朵摘下来实在是平凡而细微,但万千朵櫻花连成花海,那场面就绚丽多姿,蔚为壮观了,这就是日本精神的缩影。日本社会是个惯以集团行动方式存在的社会,每个人都属于集团,在茫茫的花海中,个人不过是一朵花,从树上飘落便会“零落成泥碾作尘”,联在一起才能成气候。櫻花不会变异,它也不是历史博物馆中已经干枯了的植物标本,它至今仍是我们中间活生生的精神象征,永不衰败。这是一个国家的民族之魂。从另一方面看,日本人的可悲在于一旦集团提出号召,便不问为什么而积极响应,太平洋战争日本民族的悲剧所在也正是如此,这是我们对这场战争的反思。

我说,每个文化传统中都有关于战争的信条,我们把二战归结为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归结为捍卫民族存亡的正义之战。作为被侵略者,我们崇尚的是另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前仆后继的喋血精神。无论日本的民族精神多么完美,对于被侵略国家来说都无异于恶魔一样的灾难。在死去一个十九岁的山田的时候,中国正有成千上万个十九岁的青年在日本的枪口下死去,与眼前山田的十九岁相比,我看重的是那颗令他致命的子弹。

西垣说,为政焉用杀,这是我当时的反战思想。我驻防临州的时候还教过当地小孩学文化,送给他们石板、石笔,那都是些很聪明的孩子。我是学教育出身,教育者的责任心驱使我承担起这个义务,人不能没有文化。

我说: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你的思想不是反战,是换一种方式的侵略,在刺刀尖上装上一串花环,再微笑着把刀刺人人的胸膛。比起眼前的山田来,你更可怕,进行武装侵略的同时还进行着文化侵略。

谈话是不愉快的。

在临州的当铺旧址前,我展开了西垣秀次的图示,展开了五十年前一个鬼子少佐的记忆。按图索骥,这里该是过去的当铺,是西垣设计的寻找史国章的切入口。我极其明白,保安队长史国章逃得过国民党的清查却逃不过共产党的镇反,纵然都成漏网之鱼,还有一个“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在等着他,幸存的机会几乎为零。当然也有一种存活可能:除非他是共产党。在西垣委托我寻找史国章的时候,我谈了自己的看法,对他寻觅史国章的动机不能理解。在战争中沆瀣一气的鬼子与汉奸,如今要携手共叙“友情”,我国政府不会熟视无睹,当地百姓不会不说三道四,当年被害人的亲属不能不义愤填膺。西垣说,这正是他不愿自己出面的原因,他找史国章是出于个人感情,私人友谊,史国章于他编撰的“华北陆军作战史”太重要了,找不着史国章找到他的亲人也行,比如妻子什么的。

我说鬼子找汉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恶心。

西垣说有些事在寻找史国章的过程或许可以搞清,寻找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作为朋友,他敬仰史国章,他欠了史国章的人情。

我说你们的关系是狼与狈的关系……

院子很深,盖满了小厨房、小棚子之类,只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山回路转这些旅游方面的词来。

一个胖男人,在公用自来水边的躺椅上打呼噜,脚边的小凳上放着罐头瓶改作的荼杯,那里面黄酽酽一瓶浓茶。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杯荼充满了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一走近,那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极清醒的声音问我,找谁?我说找姓刘的。他说这院里姓刘的有七家。我说找最老的刘姓住户。他说他就是刘姓最老住户,1963年搬进来的,全院再没有比他住得更长的了。我问1963年以前这院的住户在哪里,他说1963年以前这儿是粮食仓库。我问在之前呢?他说还是粮库。我说再早是当铺。他很诧异,说,当铺,我住了三十多年,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问他有没有人知道临州的老事儿,他想了半天,说庙后街程士元那个老东西兴许知道,十几年前小学校曾让他去做阶级仇民族恨的报告,他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说几句就让人给架下来了,犯了心脏病。胖子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我,说,你大概是港台同胞吧,来临州认亲?我说我在这儿没亲,他喚了一声,说,我们这块地界解放前特别保守,守着华北大平原,吃喝不愁,所以多不愿外出谋生,要说海外关系,谁家也摊不上。但这儿的人头脑灵活,别的不出,专出汉奸,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你可能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