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残霜枝 7(第2/3页)
客厅的藤椅上看报纸,见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么,星期天也要加班吗?”
姚佩佩在脑袋上使劲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挂在门后,对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妈端着一碗稀饭从厨房里出来,对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整天晕头晕脑的。”
佩佩听见姑妈的话中另有所指,从她手里接过碗筷,问道:“成家?谁要成家了?”
姑妈诡秘地一笑,一句话没说,回厨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堆光鲜漂亮的礼品,便用筷子头拨了拨,一件件的数着看。有狮峰的龙井茶,有苏州的塘醴鱼罐头,广东潮州的鹅肝,西湖的莲藕,高邮的红油咸鸭蛋……还有两条牡丹烟,两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见到的稀罕之物。心里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有人给家里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佩佩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又记起姑妈刚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话来,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对姑妈道:
“咱们家来亲戚啦?这东西是谁送的?”
姑妈两腿夹着个白瓷盘,正坐在路槛边的亮处剥毛豆,笑道:“我们不来问你,你倒问起我们来了。你这丫头,如今人大鬼也大,什么事情都包得严严实实。这么好的一桩亲事,难道还怕我们拦阻不成?”
佩佩见姑妈的话越说越离谱,一下就急了:“什么亲事不亲事,这礼到底是谁送的?”
姑妈看见佩佩面红耳赤,急得声音都打颤,似乎是蒙在鼓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便正色道:“这礼是一个姓金的人送的。难怪他有钱,名字也镀了金。东西还不止这些,丝绸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听说是个姓金的,姚佩佩吓得勃然变色,急道:“他,他到咱家来过啦?”
“他本人倒是没来,东西是让一个女的拎上来的。我原先还以为她是个媒人,可见她长得那么年轻,打扮又入时,怎么看也不像。问她叫什么,她只说自己姓田,在家里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点,这才走的。我问她对方的生辰八字,合还是不合,想帮你算算。那人出手这么大方阔绰,来头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发财,田同志只是笑,说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妈说来人姓田,想必就是钱大钧的夫人田小凤了。姚佩佩心里怦怦直跳,浑身像针扎似的火烧火燎,她“啧啧”地咂着嘴,一腔的怒火在心里乱撞,见姑妈张着嘴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就突然冲着姑妈叫道:
“你们怎么能随便乱收人家的东西?”
她这一叫,自己也觉得刺耳。姑父吓得赶紧把手里的报纸移开,把眼镜往下一拉,从镜框的上方吃惊地盯着她看。
姑妈立刻就不高兴了。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就像大晴天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云,顷刻之间,天昏地暗:
“你这姑娘,说话好不知长短!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们眼皮子浅,人犯贱,嘴巴犯馋,贪图这点便宜了?人家送了礼来,你又不在家,我们难道要像那疯子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古脑儿摔到人家脸上,你才称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么好端端地上你家来?弄得我们慌手慌脚,只怕坏了你的好事,腆着老脸陪着人家傻笑……”
姑妈的话越说越难听,嗓门越说越高,眉毛越拧越紧。佩佩这几天积压在心里的火怎么也压不住,便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随手一摔门,并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风一刮,“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石灰扑簌簌地掉下来。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头,心里有几分发怵。她素来知道姑妈是个厉害的角色,一旦发作起来,不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会罢休的。果然,佩佩听见“咣咣当当”一阵瓷盆响,姑妈早已蹿到门边,隔着门跳脚骂道:
“你是哪门子的娇客!跟老娘摆哪门子的威风!说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饭,我管你吃、管你喝,没有功劳反倒有罪过了?你还没进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积了德,带你混个一官半职,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如今傍上个姓金的,全当我这个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风头,有个不顺心就拿老娘来杀气!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可从小住在静安寺,什么金的、银的没见过?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了?莫非还要我跪下来给你磕头不成?”
一番话骂得姚佩佩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泪。昨天晚上还在为姑妈对自己过分亲热感到歉疚,可过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场雪化了,脚底下依旧是一团烂泥。自己还是那个提着包裹来大爸爸巷投奔姑妈的孤儿。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她记起,一个春天的早晨,她背着书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汉白玉台阶,母亲又把她叫了回去。她紧紧地搂着自己,泪水热乎乎地滴在她的脸上:儿啊,你放学回家,见不到妈妈,会不会害怕?不要害怕!妈妈的眼睛就算是闭上了,可仍然会看得见你的。你走到哪里,妈妈的眼睛就跟你到哪里……妈妈,现在,你的眼睛看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