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残霜枝 10
大街上还没什么人。
清风裹着阵阵炊烟和煤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目光越过运河上的拱桥,看见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炉火通红,冒着一团团的水汽。旁边,有一个清洁工正在扫地。
她一口气跑到巷子口,这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车站广场的大钟敲着六点,她听见《东方红》悠扬的乐声远远地传来。这个曲子,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可在这个清晨,它竟然是那么的优美!代表了这个城市的深稳和安宁……
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来到了车站广场边的一个小食摊前。她在那里要了一碗馄饨,将口袋里的钱数了两遍,同时,心里盘算着逃亡的第一个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让她眼泪又流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围着白围裙的女人把馄饨端来了,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不由得转过身来朝车站的售票窗口张望。
那儿排起了两条长队。两名纠察队员戴着红袖章正在逐个盘查买票的人群。不会吧,怎么这么快?行将落网的恐惧使她不敢朝那儿多看一眼。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边有个人瓮声瓮气地道:
“你的馄饨都凉了。”
佩佩一侧身,看见小摊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蓝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也许是小时候得过天花什么的,满脸坑坑洼洼,正在那儿吃油条。佩佩的心里倦倦的,没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馄饨都凉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烦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浪费了也真是可惜。”
“随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转过身去,眼睛仍然盯着售票处的窗口。
那人吃完饭站起身来,摸了摸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儿?”
姚佩佩心想,这个人无端吃掉了自己的馄饨,还挺罗嗦的!便胡乱地说出了一个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如果你还没买票,又不嫌臭的话,我捎你一段怎么样?这样你可以省下车票钱。”
原来他是一名卡车司机,正要运一车生猪去鹤壁。他说,他的车虽然不经过界牌,不过可以把她带到丁卯镇:“如果抄近路的话,从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时。”
见他这么说,佩佩心里道:我去界牌那个鬼地方干嘛呢?可转念一想,还是先逃出梅城要紧,她抬头朝公路边望了望,果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一层铁栏杆,一群大白猪在里边挤来挤去,哼哼直叫。
“那就难为你了。”佩佩赶紧站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树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说完,就从她手里抢过旅行包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听到“周树人”三个字,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由鲁迅先生亲自护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给他们逮住了,一枪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经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佩佩的一只脚踩上踏板,周树人在身后将她轻轻一托,她就上了车。
一路上猪粪臭味扑鼻,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心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那周树人长得高大粗壮,也给她以稳重踏实的感觉。她眯上眼睛,让秋日艳阳一照,心里稍一放松,就觉得困倦一阵阵袭来。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反正到丁卯还早着呢。”
周树人从背后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毛毯递给她。姚佩佩把毛毯盖在身上,闻着毯子上的烟味和汗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周树人一个急刹车,她就醒了过来。汽车被堵住了,排起了长龙,她在恍惚中看见了梅城县医院的大门。原来开了半天还没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周树人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她探出头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见公安局的人在县医院门前设了一个临时哨卡,正在那儿盘查过路车辆。
到了这个时候,姚佩佩才开始有足够的勇气来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大的石头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让时间倒流,从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运允许她从新做一次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金玉。毫不犹豫。她会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里,像条狗一样侍奉他,做他的奴隶。我可以跪下来舔他的脚。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甚至还会尝试着爱上他,替他生儿育女。与现在的处境相比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