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3(第2/3页)

谭功达坐在桌前的灯下,久未动弹,双腿不由地一阵发麻。外面的雨早已停了,蝉声复鸣,青蛙聒噪。他又抓过这封信来,从头至尾又细细读了一遍。收信的地址是梅城县人民政府,佩佩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花家舍。他看见信封上的原址被圆珠笔划去了,下面出现了一行“花家舍人民公社查转”的字样。很显然,这字迹出于信访办的老徐之手。因为在这行小字的旁边,还有一个用圆珠笔圈着的大大的“徐”字。仔细研究信封上的字迹,谭功达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这看起来并非无关紧要。老徐在信访办兼管收发,这至少可以说明,除了邮局的工作人员之外,老徐是惟一的经手人。也就是说,这封信在到达谭功达手里的时候,基本上是安全的。

不过,谭功达自身的危险性也显而易见的存在。将一个公开通缉的杀人犯的来信隐匿不报,本身就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按照谭功达在梅城县长达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依照他对我国现行司法制度的了解,我们的专政机关对于这一类罪行的惩罚通常是极为严厉的,甚至有可能超过凶犯本人。如果这封信落到了公安人员的手中,或者说姚佩佩一旦被捕,受不了刑讯逼供(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在信中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从而招出给他写信的细节,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且姚佩佩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也就是说,谭功达本人潜在的危险随时都会兑现。说不定,公安人员已经掌握了她藏匿地的可靠线索,正在赶赴莲塘的途中……

恐惧的念头从一开始就存在,甚至当他在楼下第一眼看到这个信封的时候,巨大的惊恐就随之出现,不过,在当时,这种恐惧感被暂时遮蔽住了。现在,他却不得不去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谭功达的忧虑显然还不止于此。对姚佩佩的忠诚必然意味着对国家机器的背叛,意味着对十八岁就投入其中的这个组织以及全部信念的背叛,意味着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公然挑衅,意味着与自己的过去彻底诀别……当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把这封信立即交出去。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也带给他深深地羞辱和自责。姚佩佩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死活,冒着暴露自己的行踪的危险,甚至明知这封信不一定能够寄到自己的手里,却依然决定给自己写信,相形之下,自己是多么的自私、怯懦、肮脏!除了自责之外,他的心里多少还有点歉疚,正是自己把姚佩佩从梅城浴室搭救出来的愚蠢动机,永远地改变了她的命运。他一次次地重复着记忆中的这个关节点,让时间停留在一九五三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谭功达双手相扣,垫于头下,和衣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帐子,在嗡嗡的蚊子声中,一夜没有合眼。他的太阳穴像一个小兽,一刻不停地跳动着,隐隐作痛,而脑子已经完全乱了……

花家舍出早工的钟声当当地响过之后,他终于从床上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他决定烧掉那封信。

他从门背后找来一只簸箕——还好,簸箕是用铁皮做的,把佩佩的来信连同信封都点着了火,付之一炬。在火光中,他意识到自己就此与逃亡途中的姚佩佩建立了共犯关系,既激动又伤心。信胆上的齿轮、麦穗和拖拉机图案在火焰的吞噬中痛苦地扭曲着,最后,所有的纸张都变成了深黑色,变成了又薄又脆的灰烬。有一种说法,秘密信件即使被烧成了灰烬,可一旦到了公安部门的技术专家手里,他们甚至有办法能让信件的内容完全复原。这当然是无稽之谈。谭功达笑了一下,兀自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你太多虑了!不过他还是把灰烬一点点地放在手掌里搓碎,直到它完全变成了一堆细细的粉末,每一粒纸屑绝对无法承受一个字的重量,这才站起身来,打开了那扇朝北的窗户。

窗下有一丛茂密的金银花。黄色和白色的花朵散发着馥郁的香气。在金银花藤的边上,有一个蓄满雨水的低湿的小水坑。他将簸箕伸出窗外,小心翼翼地倒下去。那些纸屑的细末纷纷扬扬,无声地落在水面上,风一吹,几道涟漪过后,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这天早晨,谭功达下楼时,在楼梯口碰到了八斤。他正蹲在地上,在一只大木盆里用刀剁着胡萝卜:“谭同志,你,好像有开着电灯睡觉的习惯,是不是?”

他停下手里的薄刀,望着谭功达。

谭功达愣了一下,随后抱歉地笑了笑,说自己躺在帐子里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忘了关灯。

“这样不好。”八斤的脸上还挂着笑,可表情却相当严肃:“眼下正是夏忙季节,工农业生产用电都很吃紧。在花家舍,虽说用电不花钱,可我们还要时时不忘节约。您想想,一度电虽然不算什么,假如我们每人每天节约一度电,花家舍公社一共有1687户居民,一年按360天计算,那一年下来就是六七四十二,进四,六八四十八,加四进五,六六三十六,咦,我怎么算不过来了呢,你来帮我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