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章(第4/5页)
里希提注视着他,慢慢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看来,头一天晚上乌甫尔退场以后库图库扎尔的大喊大叫主要是给人看的,借以维护和巩固他在各生产队长面前的威信,增加人们对他的敬畏,这就叫做骂闺女给儿媳妇听。至于此刻,他希望的是一把稀泥抹过去,因为,如果和认真的乌甫尔针锋相对地争下去,其结果只能是将这次评比的结论推翻,而将锈斑抹到库图库扎尔一手扶植起来的穆萨脸上。
事实果然如此。后来,乌甫尔曾经主动找库图库扎尔作检讨,库图库扎尔笑着去拉乌甫尔的手,乌甫尔的手缩到了身后,于是库图库扎尔又把手搭在乌甫尔肩上,使乌甫尔觉得肩上似乎爬着一条滑腻的虫子。库图库扎尔说:“您的意见嘛还是对的喽,七队队长的汇报有不准确的地方,我已经批评了他们。四队的工作一直还是好的。但是红旗在你们手里太久了,这就容易滋长骄傲自满的情绪。这回红旗叫七队得去了,你们受到一点刺激,不也是有好处的么!”乌甫尔莫知所答。这也是库图库扎尔的本事,他善于避开分歧的实质和核心,专门在各种枝节上东拉西扯,振振有词,借以声东击西,迂回躲闪,既逃脱了攻击,又把对方引入了迷途。在这样分析问题的时候,他抑制不住那种得意和优越的样子,而且显得宽厚而又雄辩……
这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呢,这位乌甫尔队长面临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还离老远,里希提已经看见了乌甫尔。是在苜蓿地里,乌甫尔带领着几个壮劳力正在打钐镰。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绿中带紫、长着小小的厚叶子的苜蓿发出一种甘甜的香气,这个味道不像青草,而更接近于甘薯。刚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投下了他们几个人的长长的身影。他们的脚下,已经出现了一片割过的显得整齐和干净了的地面和一小堆一小堆割下来的苜蓿。里希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苜蓿地里,叫了一声:“队长!”
乌甫尔缓缓地抬起头来,默默地与里希提握手问好。然后低下头,抓住钐镰,甩动了膀子。
打钐镰,这是农村的一项重活。乌甫尔干起来却不显吃力。他两腿劈开,稳稳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倾,伸直右臂,左手辅助把握着长长的镰柄,从右到左一挥,随着镰弓带风的嗡嗡作响,“沙”地一声,划过了一道两米多长的弧线,一大片苜蓿被齐齐地割了下来,并在镰弓的带动下茎是茎,梢是梢地排列在一堆。这块地上的苜蓿的被割倒,使眼前多了一片开阔地,乌甫尔随着跨上一步,又摆好原来的姿势,“沙”地又是一下。步子的大小、腰背的倾斜,挥臂的幅度和下镰的宽窄,都是一定的,像体操动作一样地严格准确,像舞蹈动作一样舒展健美。提起打钐镰,乌甫尔是第一流的好手。现在和他在一块地里割苜蓿的几个人,尽管看起来有人动作似乎比他快,有人挥臂似乎比他更用力,有人步子迈得似乎比他大,有人下镰似乎比他吃得宽,但是实际上都赶不上他;他走在前面,趟子宽,苜蓿打得净,地像理发推子推过一样的平整好看,堆子也大而整齐,堆堆都放在一条线上。
里希提没有多说话。他走到地边,拿起一把备用的钐镰。在镰柄压过的草丛里,他发现了四个鸟蛋。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鸟母亲把蛋下在这个人们常来常往的地方。里希提微笑着拿起了玲珑的鸟蛋,本想告诉乌甫尔一下,但乌甫尔正严肃地专心致志地劳动着。于是里希提自己把鸟蛋放到了远处一个僻静防水的草稞子里,然后,他回来,拿起钐镰,用指甲试了试刀刃,把镰柄放在地上,用单腿压住,左手捏住刀尖,伸出右手叫了一声:“乌甫尔!”乌甫尔眼一瞟,也不问,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的扁磨石,一抛,被里希提接住,里希提向磨石啐了一口吐沫,就埋头磨起镰刀来,磨了一会儿,刀刃锋利了,也更亮了,同时乌甫尔也已割到了地头正准备另起一趟从头割。里希提连忙紧了紧镰弓,跟了过去。他紧靠着乌甫尔的趟子挥动了手臂。头两下,力气似乎使得猛了一点,以致带得上身微微晃动了两下,这样,身体重心摇摆,刀下去就不那么平、匀了,恢复发力的正确姿势也耽误了时间。不大工夫,里希提已经协调了自己的动作,一切都上了轨道。他也是老农嘛!
在劳动中上了轨道,这就如同演员进入了角色,诗人来了激情,他的一切举动,已经不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而是完全献给了伟大的工作,服从于工作的需求。而里希提现在进入的这个“轨道”,是远比演戏或者做诗更伟大更根本也更开阔的一个事业,这个事业就叫做生产,叫做劳动。真正的劳动者从来都是忘我的。按照生产劳动的客观规律的要求,里希提的四肢有节奏地却又是活跃地运动着。他现在只有一个心,一个愿望,一定要调节好自己的动作,不吝惜一分力气,也决不浪费一丝力气,用最准确有力的操作,跟上乌甫尔,更多更快更好地割下苜蓿,出汗了吗?多么痛快,多么舒服!汗从额头流到眉毛上,从眉毛上拐到眼角,咸咸的汗水杀得眼角生痛,顾不上去擦。脸上的汗水流到了脖子里,头上的汗水也从耳后往脖子里流,而脊背的汗水已经流到了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