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二章(第4/7页)

当时,乌尔汗甚至有意去公社告发,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她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孩子:就当没有这个丈夫,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她用这个想法来镇静住自己那颗痛苦的、恐惧的心。

然后是一九六二年的黑风,木拉托夫来到她的家,赖提甫来到她的家。伊萨木冬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一天晚上,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突然来了,帕夏汗一进来先进行历史考证,胖胖的、圆凸凸的、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地哼哼唧唧的帕夏汗说:“喂,呜,啊,咦,我的真主,原来我们是亲戚呢,我早就觉得你是我的亲戚,乌尔汗亲妹妹,噢耶,哇耶……”她的一句话里倒有半句以上是感叹词。原来,头两天她的妹夫来了,经她住在霍城的表妹新婚的丈夫提起,原来那个人的姨妈的女儿的婆婆和乌尔汗的父亲有亲戚关系。有些人物乌尔汗不大记得了,帕夏汗帮助提醒:“就是那个左眼底下有个疤瘌,走路的时候一扭一扭的人嘛……”“是不是绰号叫做喜鹊的?”“对,对,对!不,她是那个绰号叫做喜鹊的女人的堂姐……”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考据,乌尔汗欣喜地确认,帕夏汗是她的姐姐。这时,帕夏汗用极其严肃神秘的表情,并且省略了一切惊叹之词,告诉他们说,她从丈夫那里无意听到,公社和大队又接到大量关于她丈夫的控告,已经掌握了伊萨木冬贪污受贿、盗窃粮食、违法吸毒的证据,现正整理材料准备将伊萨木冬逮捕法办。帕夏汗说是她冒着很大的危险来给他们报信的,让他们快想办法。帕夏汗走了,伊萨木冬簌簌地发抖。“怎么办?”伊萨木冬问。“快去坦白吧,那是你唯一的路。”乌尔汗抹着泪。“木拉托夫说,让我们走,走到那边就得救了……”伊萨木冬心慌意乱地说。

“到那边去?那边有我们的什么?!”多年来被压抑着、被消磨着和腐蚀着的贫农女儿乌尔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使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坚决态度呼号了起来。“那边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亲人在哪里?我们的住房,我们的土地,我们烧饭的灶灰和先人的坟墓在哪里?说什么‘得救了’,难道终身流亡,把尸骨抛在异国倒是得救了吗?是毛主席解救了我们,没有毛主席,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倒在芨芨草稞里喂了乌鸦。怎么能对毛主席背过脸去?怎么能对共产党、对祖国、对故乡的亲人背过脸去?怎么能把抚育我们长大成人的年老的双亲丢下?伊犁,中国,这就是亲娘啊,即使我偶尔衣衫褴褛,但是在我的脚下有祖国的土地,我就有生活的希望。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又到哪里去找疼爱他的继母?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所有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也一定对他背过脸去!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乌尔汗说着,声泪俱下。

“那……我就得蹲监狱了……”伊萨木冬垂头丧气地说。

乌尔汗不言语了。她终于咬紧了牙关,她说:“你坦白去吧,去!去公社把你犯的罪一条一条都说清楚,一点也不要隐瞒。反正,不会枪毙的,该蹲监狱,就蹲监狱吧,你蹲五年,我等你五年,你蹲十年,我等你十年,我可以天天给你送饭!如果真的枪毙了,我就等你终身,把波拉提江长大成人,我告诉他,你的大大并不叫你惭愧,他主动去接受了祖国的审判……”乌尔汗泪下如雨,气哽声咽地说不下去了。

“咱们家的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我一件都不要!我明天就搬到驴厩旁那间小屋里。你每拿回一件东西,就好比在我的心窝里扎上一根刺,有毒的刺。够了,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凭我们自己的,你的,我的,将来还有儿子的双手,我们哪一点会比别人差?你去坦白吧,最多是劳改,劳改也是劳动嘛,比现在的日子还强嘛。你总还有释放的那一天,那时候,波拉提江也大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地劳动,挣上一个馕,咱们掰成三瓣,挣上三个馕,咱们一人一个,咱们仍然有好日子……”

妻子的话深深打动了伊萨木冬的心,他回忆着解放以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长吁短叹,夜里翻过身来又翻过身去。“我真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啊,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乡亲……更对不起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投下了参差的树影,树影间闪烁着明亮的阳光。在早晨,连懒惰的奶牛也发出了一声生机勃勃的吼叫。狗儿们更是此起彼伏,你唤我应,闹个不停。乌尔汗提醒丈夫到公社去,他点了点头,从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有多么难,他们总算摆脱了那梦魇一样的重压,他们将自由地呼吸伊犁河谷的空气。乌尔汗做了一锅芳香的奶茶,伊萨木冬喝完早茶,低着头在火灶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身衣服,乌尔汗又给他包了一点随身携带的日用品,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