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二章(第4/11页)
赛里木没有带其他的工作人员,没有带汽车和驾驶员;他暂时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到来而造成什么惊动。虚心体察情况,这是他一刻也不敢忘怀的毛主席的谆谆教诲。你以为在农村判断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容易吗?试试看?在和田的时候,他所在的县有一位汉族副县长,一九六○年带着一个翻译下乡,他非常得意地培养了四个积极分子,还说要为他们写什么报告文学呢。这四个积极分子都是相貌端正,口齿清楚,开会时爱发言的。特别是如果碰上副县长主持会议,却又发生了冷场现象,他们立刻会一面自己说着一面启发别人:“都谈一谈嘛!随便说嘛!不要顾虑嘛!谈一点是一点嘛……”真是一些可爱的宝贝!他们见到干部就会主动地凑过来,握起手来比别人紧。谈话亲切,介绍情况主动。一见领导脸上就笑成了向阳花。当副县长讲话时他们频频点头和响应,并不断地出声地说着:“正确!”“好!”“正是这样!”“就是它!”而且这四个人总是争相请副县长到自己的家中去喝茶吃饭。不用说,饭食做得比别家更可口些,一边端饭一边还要说明:
“副县长来到我们这个穷地方,还不是为了我们大家?我们能干点什么呢?唯一的心愿是:尽管是粗茶淡饭,也希望副县长同志吃饱吃好。多吃一碗吧!我们多吃一碗饭,不过是多挖上几抬把子土,可您呢,多吃一碗饭不知要为革命为人民多做多少大事情啊!”
然后,在副县长的满意的咀嚼声中,他们开始叙述同队的其他人的短处,并适当地提出一些个人的请求,“我欠队上二百块钱,那是因为我有病才欠下的呀……”“我儿子要结婚了,跟队上借二百块钱,队长就是不批……”
……后来弄清了,他培养的四位积极分子,一位年老的是过去的牲口贩子,或者叫牲口牙行,极善辞令,很有江湖和生意经验,他最怕的就是下地劳动,最喜爱的就是在会上发言与跟上边来的领导干部谈话,他历来都是“积极分子”,他“积极”的主要目的是不劳动而得到工分补贴或者至少是救济福利。第二位年轻人,原来是专区师范教员,因为和女学生胡搞几乎蹲了监狱,最后被清出了教师队伍。但是他对副县长说,他是因为母亲年老无人照顾才回的乡。第三位中年人说话很好,劳动也不错,来路也没什么问题,然而,他是个惯窃,不但偷鸡偷羊,而且偷过牛和马。第四位是妇女,今年二十三岁,她确实是大方、开放,口上的新名词也多,不过她已经结过五次婚,离过四次婚了……总之,副县长培养的积极分子不怎么符合条件。而另外有许多金子一样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开会的时候睡过一次觉(那次的会开得实在是又臭又长),或者是他们见到上级干部的时候脸上显得冷冰冰,或者是他们被那四位“积极分子”背后告了一状……都被副县长忽略了过去。
再说事吧,在农村,有时候一件不大的事也会出现许多种不同的版本,真是莫衷一是。譬如说一个人的性别,这本来是毋庸讨论的,完全可以在其出生的一刹那就由接生婆按照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做出斩钉截铁、至死不渝的结论来的。但是,也请试试看!如果你很晚没有结婚,如果你结婚很久没有孩子而且两口子常吵架,如果你结婚不久就离了婚,如果你的配偶作风不好……马上,你的性别就会成为探讨的话题,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猜测,甚至编造出各种故事。当然,赛里木知道,随着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特别是人民公社化以后,这种风习已经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人们具有了“公社社员”这一同一的身份,社会主义的集体生产,也正在为树立统一的道德标准和看待问题的方法而创造着条件。但是,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和分散的小农经济的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除的,而农村里各种人物在出身、经历、文化、年龄、政治态度、思想品质、秉性作风等等方面的差异,当然要比城市的任何单位大不知多少倍,因而,农村的事情总会是更加众说纷纭一些,取得一致的意见要更缓慢一些,这是很自然的了。
所以,赛里木是抱着急切地求知的心情,抱着当小学生的态度下来的。他给自己规定的目标并不过大,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万能的领导者。
在公社,他和赵志恒大致地谈了谈。赵志恒建议他去爱国大队,这是一个不错的大队,那里党员、干部、积极分子中间,有一些很出色的人物,他们夺取了生产和对敌斗争的巨大胜利。这又是一个敏感的大队,地处公路侧旁,苏侨协会的木拉托夫曾经在那里活动,出现了小麦窃案和死猪闹事的事件。那里有一些扑朔迷离的情况。“大队领导班子恐怕也有一些问题,”赵志恒说,“六一年是麦素木在那里抓点,换掉里希提的做法我本来是不同意的,但是麦素木坚持得很厉害,公社领导意见也不完全一致,最后还是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