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一章(第4/5页)
汽车傍依着赛里木湖走了一个多小时,翻过了一个山口,眼前是盘环旋绕的山间公路,一丛丛密密麻麻的黑绿色的树,白雪,白中显得黑亮黑亮的,尚没有完全冻结,在清晨的凛冽中似乎在冒着热气的山水。尹中信他们低头往下看,几乎正在脚下,他们看到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一个麦场,那里有两排油着蓝色和黄色油漆的林区所特有的木房子,远远看去,木房子像是用笔杆粗细的圆木拼起来的玩具,而场上停留的一辆辆的汽车,就像一个个的甲虫。章洋看到了尹中信在张望木房。问道:“怎么样?像不像外国童话中白雪公主找到的那间住着七个小矮子的房子?”
尹中信笑了,这样的童话小时候可能读过,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有几分钟,过去存在在童话里的彩色的山中木房,已经来到了眼前。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山交通食堂。旁边是养路段。乘客们纷纷下车休息、吃饭。他们从凌晨天不亮上车,在牛吼一样的汽车爬坡声中,又冷又饿地已经坐了五个多小时,正赶上从伊宁市对开来的几辆客车也是刚刚到达,东来西往的乘客一时都拥挤到这个小小的食堂里。开票的、付款的、领饭的、找座位的、吃饭的、打开水的、烤火的、吸烟的、寻找碗筷和收拾碗筷的,比肩摩踵、吵嚷吆唤,热闹异常。排了一回队,好容易轮到章洋开票了,他说要二百克馒头,一个过油肉片。出纳员告诉他:“炒菜卖完了,你吃排骨汤吧。”
“怎么没有了?我刚才还去厨房里看了,正在炒嘛。”
“还有不多的几盘,是给汽车驾驶员预备的。”
“司机能吃我们就不能吃吗?司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江南口音的、年轻的女出纳员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觉得难以答复。
尹中信在他身后说:“就吃骨头汤吧,骨头汤做得也挺香的……”
章洋一面啃着骨头,一面告诉尹中信:“在新疆……”他和老尹说话,往往是用“在新疆”三个字开头的,既表示出他宛如裁判者似的高高站在新疆之上,又表示出在尹中信的面前他是个“老新疆”了,是熟悉地方情况的老手。他说:“在新疆这个地方,汽车司机就是路上的胡大!一路上,他们走到哪里都吃好的、住好的。再大的干部,你也没有司机的牌子硬,至于司机和一路上的食堂旅店的工作人员的关系,岂止是四不清,简直是八不清,十六不清,服务人员指望着司机带东西、搭便车,司机指靠着她们少拿钱、吃好饭。你看看咱们这个骨头汤,四毛钱,其实成本最多两角!司机吃的炒肉片,你看看放了多少油,你走到哪里,到处都是四不清,清不了啊……”
尹中信连连喝着汤,顿时觉得肚子里热乎乎的,清水煮的羊肉骨头,没放酱油,也没有那么多调味作料,但是不觉得很膻,却更能吃到羊肉本身的味道。路途之中,冻饿之后吃到这样的羊骨头,真比在北京工作时周末去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吃的涮羊肉还觉可口。尹中信想起自作聪明一起从北京调来的一批干部,有些人直到现在见不得羊肉,不但不吃羊肉,而且一提羊肉就显得厌恶、反感,痛苦万状,愁眉不展。他们的表情不亚于信奉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提起猪。他们信奉的是一种什么宗教呢?是体质构造的变异吗?是大脑皮质的条件反射吗?他们受过羊的刺激?还是用自己的禁羊反羊来有意无意地表露自己身份的娇贵,说明自己绝非新疆或者西北地区的土著,而是来自关内繁华的大都市呢?他有点怀疑。
章洋的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他不满意章洋的口气。在这么高的山上办食堂,容易吗?粮、肉、菜、煤炭,都要从山下运来,食堂工作人员呢,长年累月地在枞树和白雪环境中的简陋的木房子里发面、淘米、剥葱、洗肉……接待着这些饿了才来、饱了就走的旅客。就拿那个被章洋问得莫名其妙的、梳短辫子的出纳员姑娘来说吧,听她的口音是苏州一带的人,现在她来到了这里,忠实地坚守在她的岗位上。她和颜悦色,埋头飞快地开票,算账,收钱,找零,不厌倦、不烦闷、不急躁,有什么理由把一些不好的猜想堆到她的身上呢?就算这碗骨头只值两角吧,运费呢!煤火呢?人工呢?税收和利润呢?为什么不能考虑得更公平和全面些?至于汽车驾驶员,他们常常板着面孔是事实,但也要看到他们的辛劳啊!就说昨天在五台吧,乘客们下了车,在旅舍找好了房间,洗脸洗脚,又出门吃过晚饭,但是直到那个时候,驾驶员还躺在汽车下面,枕着冰冻的土地,满身满脸满手的油污,还在检修机件呢。只要不太过分,为什么不可以对驾驶人员的饮食照顾一下呢?为什么要牢骚满腹,骂倒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