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三章(第3/6页)

大家都怔住了,穆萨也改变了刚才斜靠半坐半躺的姿势,直起了腰身。麦素木的声色俱厉引起了(哪怕是在一瞬间引起了)一阵紧张。这就是扣大帽子的威力。麦素木早就介绍给库图库扎尔过。小一点的帽子总具有保留、讨论、商量的余地,被扣帽子的人可以把帽子摘下来,但是,现行反革命的特大号帽子一扣,严丝合缝,盖住了一切,而且像焊死了一样,不准挪动分毫。伊明江一气,起身离开了这里,廖尼卡跟了出去,背后,传来了麦素木的阵阵笑声。

与此同时,在七生产队的马厩里,人们也在议论着这件事。这里,以阿卜都热合曼为首的四个白胡子老汉,正在修理牲口套具。人们从热合曼这里听到了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热合曼一脸怒容,连回答日常的问候的时候也是紧绷着脸。

最年长的、八十多岁的老汉斯拉木(他本来是护林员,冬闲时候,协助干些杂活),劝慰地说:

“不要生气,热合曼那洪,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种人。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鲜花就有刺草,有百灵就有乌鸦,有骏马就有秃驴。章组长看中了尼牙孜,这也随它去吧……”

第二个老汉面庞红扑扑、身材高大,他和蔼地说:

“没有关系,热合曼老弟!我们说尼牙孜是狗屎,可有人认为他是玫瑰呢。有什么办法呢?让他把这朵玫瑰花插在耳朵上吧,等弄脏了他的头颈他就会弄清真相的。小孩子们也是这样,你不让他玩火,他总是不行。等他烧了手,哭上一阵之后,就知道什么能玩,什么却不好玩了!”

第三个留着浑圆的美丽的白胡须的老汉正拿着榔头敲打着小鞍,他说:

“对于人们来讲,什么最糟糕呢?恼怒最糟糕。从恼怒中长不出一棵有益的青草。举一个例子吧,譬如您养了一头奶牛,一天可以挤到十五公斤的奶。忽然,撞上了恶眼维吾尔人认为人畜病灾是由于撞上了“恶眼”所致。,牛没有了,奶也就没有了。这当然是一个损失。如果您因而恼怒,您吃不好饭,您睡不好觉,您埋怨老婆,责骂孩子……这就是双倍的损失。没有比恼怒更折磨人,损伤人的。与其恼怒,为什么不平静地坐下来呢?”

“就是这样,”斯拉木补充说,“要忍耐,不要恼怒。忍耐的底下是黄金,而恼怒的底下是灾难。”

“这统统是谬论!统统是错误的!”一直默不作声地干着活的阿卜都热合曼突然叫起来,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眼睛里浮现着泪花,“你们说的这些,统统是旧社会麻痹劳动人民的老一套!我真奇怪,解放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不学习毛主席著作、毛泽东思想呢?我难道是在为了丢掉了一只奶牛而哭泣吗?我难道在考虑我个人的损失!什么世界就是这样的,什么一切都会好的,到底白天和黑夜,鲜花和刺草,百灵和乌鸦,骏马和毛驴有没有区别呢?能不能把乌鸦当作百灵,把毛驴当作骏马呢?能不能听任刺草把鲜花掩没呢?唉,亲爱的老大哥们,你们在对我进行什么样的说教啊!”

几个老汉面面相觑,没想到热合曼突然爆发起来,当然,认真一谈,他们也为自己的息事宁人的庸人理论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圆胡子老汉咕哝着说:“好大的火气!”

热合曼略微降低了声音,但仍然是气呼呼的,他问:

“请问,章组长是什么人?”

“是社教干部。”

“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大家没有听明白他的提问。

“我们是社员嘛。”

“什么社员?什么成分?”

“贫农呗!”

“贫农是什么样的人呢?”

红脸的老汉想了想,他说:“是革命的先锋!”

“您瞧!就在这儿呢!您说得多好!”热合曼欢呼道,“这不是,您也学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哇!章同志是干部,是领导我们的。我们是革命先锋,是革命运动中打头阵的。这么说,我们怎么能眼看着章组长把手往火里伸而不闻不问呢?我们怎么能够不恼怒,不斗争,听其自然呢?”

“唉,兄弟!”斯拉木老人叹了口气,代表其余两个老汉做了回答,“我们只是想安慰安慰你,解劝解劝,结果,说的那个道理不怎么对哩!您说得对,遇到不正确的事情,应该斗争哩,可是,要斗争就必须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吗?您对我这个八十多岁的人说话,就不能把声音放小一点吗?”

“对!”热合曼也笑了,“我检讨,我态度不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老了也得学习呢!队上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几个呢?”圆胡子老汉感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