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天哪,”王胡子说,“你昨晚一定是把她哄迷糊了。”
“婊子追姑佬一点没错。”岸边有人嘿嘿地笑着。
赵少忠看见姑娘的一只手已经搭在船帮上,一个伙计拉了她一把,她浑身湿漉漉地站在船头,衣服紧紧地贴在肌肤上,身体的轮廓依稀可辨。这条大船在黎明的阳光中走了很远,赵少忠还能看见那个戴凉帽的女人举着一只鞋子在岸边跺着脚。
“那个女人为什么追着你打?”王胡子说。
“她怪我昨夜没有赚到钱。”姑娘气喘吁吁地说。
王胡子瞥了一眼正在若有所思的赵少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赵少忠在船舱里翻出一些旧衣服让她换上,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整天守着船头的火炉一言不发。她的身上保留着僻远山村的女子特有的泼辣和大胆,当她毫无顾忌地跨在船舷上对着浑浊的河水撒尿时,几个年轻的艄公脸都涨得通红。
事实上,这个年轻女人的到来并没有使枯燥乏味的航行变得轻松起来,相反,那些伙计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对沉默上了瘾。炎热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在姑娘香甜的酣睡之中,那些无精打采的船工对着满天星斗,在浓郁的烟叶的气息中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大船渐渐来到了子午镇外宽阔的水面上。一天中午,王胡子拎着一壶酒来到赵少忠面前,他们就着咸萝卜坐在船头一直喝到太阳偏西,王胡子从腰间解下一袋铜板扔在赵少忠的脚下。
“把那个姑娘给我。”他说。
正在摇橹的几个伙计闻声围了过来,那条张满帆布的船在河心被风吹得直打转。那个姑娘朝眼中布满血丝的王胡子瞥了一眼,绕到赵少忠的身后,两只手紧紧地扯住他的青布马褂,身体瑟瑟发抖。赵少忠被那股樟木树的清香笼罩着,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算了吧。”
许多年后,每当他看见王胡子匆匆走过时充满敌意的眼光,他都为自己仓促间做出的这个决定懊悔不已。
2
当年,翠婶跟着赵少忠走进赵家大院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乘凉。她看见那个女人在藤椅上深陷的身体像屋檐下钻出的一阵清凉的风,突然哆嗦了一下,用一面蒲扇盖住了她那苍白的脸。
当天晚上,她坐在井边的一只木桶里洗澡,用刀条蚌壳刮着身上积存已久的污垢,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柱廊下闪了出来。起先她还以为是赵少忠,在一轮下弦月清冷的光亮中,那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趿拉着木拖走到了她的跟前。她稀疏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拂着,身影像纸一样薄。翠婶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忧郁的目光刺痛了自己。女人围着井栏转了几圈,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盛夏季节,门前的秧田和池塘都蓄满了雨水。青蛙的叫声在寂静的晚上连成了一片,在官塘镇的许多充满汗酸味的夜晚,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面前褪下衣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自在。现在,这个女人的目光使她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羞涩。几天之后,她从子午镇上一个敲更的老人的口中偶尔听到一声叹息:
“赵家的女人活不长了。”
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这个看惯阴晴风雨的老人在预测祸福时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不过,赵家女人真正卧床不起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她最小的女儿柳柳刚刚出世。
那个深居在后院阁楼上的女人在秋初的一场滂沱大雨中一命归西,更夫的话又一次在翠婶的耳畔回荡开来,一种无法说清的愧疚的感觉促使她决定自己来哺育那个出世不到四个月的婴儿。她坐在弄堂口的一只竹椅上,用一根蓍草把自己的乳头刺得鲜血淋漓,但她始终没有看见乳白的奶汁流出来。一个刚巧从那路过的年老的女人笑得喘不过气来,老人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唠唠叨叨地向她比画了整整一下午,她才大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女人身上的另外一些事。
翠婶来到赵家大院的第二天,赵少忠在院中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酒席,那个年老的茶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被辞退的命运,像一只受伤的老鼠在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手足无措。
赵少忠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席间没有人说话,也许是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茶房察看了一下赵少忠的脸色,忐忑不安地说:“屋顶上的那些瓦缝该扫一扫了,里面堆满了树叶,每到下雨的时候就往屋里渗水。”
“我明天去村里叫个人来修整一下。”赵少忠说。
“你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茶房说。
赵少忠笑了一下,没有吱声,他在茶房的杯中斟了一杯酒,然后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茶房的跟前。老人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他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把身边的一只木椅都碰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