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5页)
也许是自己太紧张了,赵虎想,那条漏水的船正在运河的岸边日夜赶修,过不了几天,他就要跟船到江北去了。这些天,他常常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笼罩着。他总感到在那条船修好之前有一件什么事在等待着他,他不时地回想起许多天之前偃林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在雷雨前出现的短暂的凉爽空气中,子午镇的人一簇簇挤在墨河岸边弯弯曲曲的柳荫道上。他们摇着蒲扇,坐在竹席上漫不经心地聊着琐碎的往事,街面上空无一人,几家酒馆的门楣上悬挂着纸糊的灯笼,暗红的光亮投射在街道两边的粉墙上,飘飘忽忽地晃动着。
赵虎走到了花圈店的边上,在铺子里散发出的锡箔和香纸的气息中,他似乎感到四周的气氛显得有些不对,天空偶尔划过一道闪电,他终于看清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竹林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他慢悠悠地吸着烟斗,嘿嘿地笑了两声,朝他走过来。赵虎退到院墙的边上,一股不祥的气流顿时爬遍了他的全身,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柳柳抖抖索索的身影。前天晚上,他在楼梯口看见那只死鼠时,在迷离的月色中感到了一阵阵惶恐,那只龇牙咧嘴的老鼠已经开始腐烂了,他捏住它的尾巴拎起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恶臭。这只晚上突然出现在楼梯上的死鼠一定是有人从墙外扔进来的,他看了柳柳一眼,不假思索地告诉她那是一段烂绳子,随后他听到了柳柳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现在,面对着正朝他慢慢走近的人影,他忽然想到没准柳柳的感觉是对的,她一定知道更多的事情,由于找不到人诉说,也许只能一直闷在心里,这一点,他在猴子死的时候就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赵虎贴着墙壁慢慢往后退了几步,他的手摸了摸衣兜,那把前些天磨得锋利的尖刀突然不见了,他心底一沉,急得直想撒尿。
赵虎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街跑出了很远,才放慢了脚步,街上的肉店边上有一个大院亮着灯光,像是有人正在院里杀猪,猪的嚎叫声渐渐衰竭了,他听见了猪血哗哗地流在铜盆里的声音。
他转身踅进了一条幽深的弄堂,那个人影远远地跟了上来。赵虎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跑,一边敲打着弄堂两侧的木栅栏门板。不一会儿,他已经跑到了弄堂的尽头,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树林,他站在弄堂口显得有些心慌意乱,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把他吓了一跳,那个人拽住了赵虎的手腕。
“这么晚了你还往哪里跑?”村东的张寡妇手里拎着一串刚从地里拔起来的水萝卜,笑盈盈地对他说。
赵虎定了定神,没有搭理她,他看见弄堂里有一扇小木门拉开了,一个老头光着上半身举着一盏灯,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又把门关上了。在漆黑的弄堂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弄堂的另一端有个人影风一般飘过。
“你在看什么?”张寡妇说,“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张寡妇松开了那只捏着赵虎的手,怔怔地看着他。赵虎闻到了一股脂粉的香味。
“几个要债的。”赵虎搭讪了一句,转身走进了那片树林。
镇子上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月亮被一团浓密的浮云遮住了,树枝在狂风中摇摆着,发出尖厉的呼啸声。不一会儿,在一道道电光之中,豆大的雨点扑簌簌掉落下来,敲打着树叶和遍地的瓜藤。赵虎在树林中跑了一阵,被一块墓碑绊了一跤,摔倒在坟堆中。他浑身被雨水浇得透湿,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切仿佛是梦境中的事物,显得影影绰绰的,他怀疑自己此刻正躺在家中松软的木床上做着噩梦,便使劲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他终于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它像是脚踝从深深的泥水中拔出来而发出的,又像是和女人在床上交媾的声响,在一阵巨大的恐惧中,他隐约感到有些激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片丛林中跑出了多远,当他看见雨中远远静立的一座破屋的阴影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他想起那座破屋里住着一个瘦弱的老头,他常常看见这个老人在子午镇外的田埂上放牛。他绕过一块水塘,走到了屋前的一棵树下,在门板上敲了几声。
老头从门缝中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是一个过路的人吧?”老人说。
“是啊。”赵虎说,“雨下得这么大,我能不能在屋里避避雨?”
老人笑了一下,把他让进了屋内。
屋里的地上积满了雨水,屋顶上被风掀掉的瓦片的缝隙中呈现出一线灰蒙蒙的天空,那头黄牛伏在墙边反刍,屋里飘浮着新鲜牛粪的气味。
老人抱来一捆稻草扔给他,赵虎贴着墙角坐了下来,在时断时续的风雨声中,他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