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9/15页)

赵少忠穿过门前那畦长着番瓜的菜地,走到路坎边,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然后转过身来,顺手摘了几片芭蕉叶垫在地上,坐了下来。

屋子里听不到一丝动静,更生又开始烦躁起来,围着那辆推车转来转去。

“我们坐一会儿吧。”赵少忠说,“他们迟早要出来。”

更生讪讪地笑了笑,从腰上取下烟斗,点上火慢慢地吸着。

“赵龙每天晚上都来酒坊打牌。”更生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钱。”赵少忠像是自言自语。

“他常赊账,”更生压低了声音,“听说有一次付不出钱,赵秀才就把他手上那副镯子取走了。”

“镯子?”

“赵龙说是他婆娘留下来的东西。”

赵少忠愣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事:“那副手镯是什么颜色的?”

“我也说不清。”更生说,“大概是血红色的吧?”

斜斜地落在草地上的阳光像潮水一般慢慢地退走了,房屋的阴影渐渐和树影连成了一片,赵少忠看见不远处的晒场上,一个挑着畚箕的女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畚箕里的黄豆洒了一地。女人趴在地上捡着黄豆,眼睛不时朝这边张望。不一会儿,弄堂里又有几个女人走过来帮忙。隔着疏朗的树篱,赵少忠被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偶尔瞥过的目光弄得心烦意乱。赵少忠觉得那个女人是故意将畚箕弄翻的,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黄豆正好给她们提供了窥视男女之间隐秘的绝好的借口。赵少忠想象着不久之后出现的难堪,感到一阵阵惶恐。他开始又有些后悔来到这里。更生呆呆地坐在推车的扶柄上,看着树林里一只正在撕咬破布的花猫发愣。

时间过了很久,赵少忠隐约听见屋里传来女人上马桶的哗哗声,然后一双木拖踢踢踏踏地穿过卧房,来到门边。门闩被轻轻地拨开了,女人打着呵欠走了出来。

“原来是赵老爷啊,我迷迷糊糊地像是听到有人敲门。”老板娘笑眯眯地说。

她的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粘贴在身体上,躯体的轮廓依稀可辨。

赵少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晒场边几个捡豆子的女人张大了嘴巴远远地看着。

“进屋来喝两盅吧。”女人说。

“不了。”赵少忠看了更生一眼,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不安地踢着地上的碎石。

赵少忠沿着墨河的柳荫道走出了很远,更生的影子依然矗立在酒坊门外的残阳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身后的酒坊里传来碗盆被摔碎的声响。

赵少忠回到赵家大院时,堂屋里已经点上了油灯,赵龙正在桌上扒着饭,他的头上落满了泥块和石灰的碎屑,赵少忠正想说什么,翠婶走过来把话岔开了。

“刚才梅梅回来过,”翠婶说,“她约柳柳去西乡姨妈家了。”

“到底还是去了,”赵少忠说,“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准,总要过个两三天吧。”翠婶说。

10

在忽明忽暗的长街上,赵虎跟着自己瘦长的影子慢慢往前走,在寂静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到这样轻松自在,凉爽的风挟带着浓浓的水气从墨河边的林子里吹过来,他闻到了空气中被焚烧的薄荷叶的清香。

在子午镇蛰居的这个漫长的春夏曾经带给他一连串的不愉快。现在他内心潜藏着的不安在微微的醉意中化为乌有,那条木船在黄昏的时候就修好了,明天一早他就将离开这儿。想象着翌日的夜晚他将躺在凉飕飕的船舷上,在满天的星斗下静静远去……两岸的芦苇中水鸟咕咕地叫着,它们黑色的剪影在水面上交喙……他乡异域的那些漂亮的渔婆晃荡着两肋沉甸甸的乳房在深夜的船上走来走去,那对像是装着果浆的东西仿佛在晚上才具有了某种生命,带给他渴望已久的安宁。

街面上闲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今天是七月十五,他们摇着蒲扇,漫不经心地谈论着那些早已死去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被黑夜吮吸掉了一部分,耳语般的对话听上去显得断断续续的。

街道上半明半暗的事物一如往昔的样子,它宁静的外表正如一个熟睡的女婴。远处田野上的池塘被灯笼的光亮映得橙红,隐隐传来的女人招魂的哭声并没有使赵虎感到不快。在他的印象里,赵家的人一直生活在某种不经意的郁闷之中,父亲的那张枯瘦的脸上镌刻着的焦灼与惶恐,像一块发了霉的朽木。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柳柳在那座破庙里找到他时的情景:她站在屋前的碌碡旁,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的两腮滚落下来。“柳柳,柳柳……”他从墙角的草垫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柳柳擦了擦泪水:“我听翠婶说有人……”赵虎笑了一下:“我过几天就要走了,一切都会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