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4页)

那天傍晚,柳柳拎着一篮鸡蛋到村后的鸡房里去孵,经过药店的时候,一个伙计叫住了她。这个看上去朴实憨厚的年轻人神色慌张地告诉柳柳,她的父亲有一天从这买了一大包砒霜回家。

“我简直想不出他买那种东西派什么用场。”伙计说。

一个正在柜台边抓药的女人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也许用它来作药引什么的。”

“药引?”伙计笑了起来,“谁见过用砒霜做药引的?那些砒霜足足可以毒死一头黄牛。”

柳柳当天晚上就把这事告诉了翠婶,翠婶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下来。第二天,她趁赵少忠外出的时候,找遍了大院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那些药。

“那些药是用什么颜色的纸包的?”翠婶怅然若失地问她。

“不知道。”柳柳说,“也许是一般的羊皮纸吧。”

“天知道他将药藏哪儿了。”翠婶说。

“他买砒霜做什么?”

“谁知道,没准……前些天江北有人回来,你听到赵虎的信儿没有?”

“没有。”柳柳说。

“我总觉得这些日子过得有些蹊跷。”翠婶说,“这些天哑巴整天唠唠叨叨,没人听得懂他的话,他的神情真让人担心,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柳柳在院中做着针线,她看见河边的树丛里有几辆装着木料和砖瓦的平板车吱吱嘎嘎地走远了,在嘈杂的人声中夹着瓦刀在墙上敲击发出的声响,在晌午的阳光下,她看见皮匠歪歪斜斜地朝这儿走了过来。

“你这双鞋是为我做的吧?”皮匠凑到了她的跟前。

柳柳没有说话。

“我已经好久没有穿过新布鞋了。”皮匠说着,抬起一只沾满泥巴的脚在她面前晃了晃。

翠婶笑呵呵地从后院走了过来:“这双鞋是给我做的,这么小的鞋你的脚怕是伸不进去。”

“再小的鞋我也能穿进去。”皮匠说。

柳柳像是嗅出了他话里另外的气味,脸涨得通红,心房怦怦乱跳起来。

3

很早的时候,赵少忠就在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那些羊粪豆像红枣一样噼噼啪啪掉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屋子里黑洞洞的,他起身点亮了那盏油灯,在像涟漪一般慢慢扩散开来的光影中,他依稀看见四周新刷上石灰的墙上印着的爬虫和蟑螂留下的爪迹。每天晚上他都能嗅到那种奇异的气味,它是溃烂的老人肌肤的气息,其中混杂着墨汁的香气。祖父萎缩的身影在许许多多个午后的背景中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写满蝌蚪般文字的宣纸在他的记忆深处拂动着。有时,他总觉得那个孤傲的老人并没有随着那场秋后的暴雨离开这里,他的影子一直紧紧尾随了他几十年。此刻,赵少忠感到和他挨得很近。他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老人那只被岁月削尖的下巴,他那枯枝般突出的骨节,正如他抚摸自己的肌肤——粗糙的皮屑像谷糠一般纷纷脱落。

床边的橱桌上搁着一面铜镜,他注视着镜中苍老的面容,它像一具骷髅和散乱记忆中的某一个时刻连接在一起,它有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它仅仅是那个逝去老人投下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有如远去的雷电发出的一阵空空荡荡的回响。

河边沉闷的打夯声不时传过来,他感到了床板轻微的震动,隔壁的羊圈里阒寂无声,山羊的叫声一直缠绕着他,许多年前那个充满薄荷叶酸涩清香的初夏此刻变得非常遥远。当他竭力回顾这些往事的时候,他发觉它总是和梦境中的事物掺合在一起。他辨别着那些飘忽不定岁月的影子,就像从一堆白芝麻中拣出沙粒一样感到无所适从。赵少忠隐隐地感觉到,能够把往事与梦境区分开来的不是存积于记忆深处的一棵树木、一束阳光,或者某种萦绕不散的气味,而是山羊的叫声。

那个和往常一样的午后,他来到山后的黄麻地里,那只山羊蜷伏在树林中反刍,熟透的桑葚在桑林的黄土中腐烂,妇女采桑时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穿林打叶,从远处一阵阵传过来,他牵着山羊往回走的时候,看见那个女人背着竹篓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

赵少忠将细绳绕在羊圈靠墙的一根木桩上,正准备往外走,那个背着竹篓的女人堵住了羊圈的门洞,她身后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女人将竹篓里的桑叶抖在地上,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我的眼睛里像是钻进了一粒沙子。”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说话,他看见女人的眼角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过,她靠在墙上,从发丛中取下一枚黑色的发夹递给他,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他走近。赵少忠怔了一下,朝门外看了看,走到她的跟前。

女人嘴里吐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看见女人的腮边残剩着桑葚留下的紫色的水痕,她微微翘起的双唇像一只吸饱了水汁的樱桃。在桑叶的气息中,他啜吮着她身上散发的松脂般的香气,感到一阵阵晕眩。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她翻起的眼皮不时从他手指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