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记忆像一只狼,在严寒的冬季把深埋的骨头从雪地里扒出来,细细地咀嚼。
其实,柳依依知道,不论那些记忆在自己心中如何有声有泪、有血有肉,说出来都就是陈词滥调,没人要听,连朋友都不要听,太平常了啊。对记忆的咀嚼是孤独的。无数的人,女人,和自己一样,都在沉默中细细地咀嚼。记忆像死亡一样,也是属于个人的。
当年,柳依依还在财经大学读书,她是从一个边远的县城考入这所省城名校的。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同学们都羡慕她,妈妈高兴得要发疯,逢人便问对方的儿女在哪里,干啥,然后话题一转,说到柳依依,说到财经大学。柳依依是大家的骄傲,也是宝贝中的宝贝了。在大学读了一年,她的信心受了挫,有点从鹤立鸡群到鸡立鹤群的意思。天下聪明人多的是,就说自己下铺的苗小慧吧,爱打扮,爱社交,还有点狐媚气,可考起试来就是行。柳依依本来心中哼哼地看不起她,可一年下来,倒是服了她,那点狐媚气渐渐地看惯了,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柳依依就把自己看透了,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大事干不了,小事还得干。小事吧,就是找份好工作,再找个好男人,还有一套房子,一个孩子。想到这些她在心里笑了一笑,脸上也热热的。这是放弃,又是争取,她对自己是个女人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有点省悟的意味。
放弃远大理想她并没有痛苦,反而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轻松下来她在心中越来越清晰地描绘着一个男性的形象,可当她想把那形象具体化,在身边找到原型,又陷入了迷惑和糊涂。都不像,不像。不知不觉地,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执着。有了新的理想她并不急着马上就去兑现,自己还不到二十岁,还早,还早呢。像苗小慧那么浮躁,匆忙,好像跟时间赛跑似的,不好。生活像大海,自己只要一瓢水就够了,只要一瓢。她觉得把一个男孩不确定的形象放在心中细细描绘,慢慢品味,渐渐清晰,也是一种幸福。青春承诺着期待,也承诺着自信与骄傲。这青春不是虚幻的,掬在手中是有分量的,沉甸甸像金子一样的。
大二的寒假,柳依依在家呆得烦、腻,不管父母如何挽留,还是提前去了学校,打算好好看看英语,在四级考试中跟别的同学一比高低。早上妈妈送她去搭长途汽车,她撒娇说:“爸,人家要你也去嘛!”说着用肩膀去撞爸爸。爸爸说有事,她把提包塞到爸爸手里,爸爸就跟她出了门。路上爸爸说:“你一个女孩,我也不指望你往天上飞,可你别自己往地上栽,你懂不懂?不要让你妈和我伤心。”柳依依不懂,似乎又懂了一点,可越是懂就越不想懂,干脆不做声。爸爸把她送到车站就回去了,妈妈去买了票,回到她身边坐下说:“你爸有个心事,他看你这次回来要打扮了,真是大姑娘了,怕你定力不够,沉不住气,要我来送你,给你说说,把话说透。”柳依依晃着身子,头扭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说:“妈,你干什么嘛。不听不听不听!”妈妈把她的手抓下来,摁在自己的膝上说:“懂了就好,还要记得。你不要让你老爸伤心,还有我。”柳依依拼命扭着身子说:“咦呀咦呀咦呀,烦不烦呢!”妈妈摸着她的手,不做声,半天又偷袭似的自言自语说:“所有的后果都是女人来承担啊。”又转向她,“你可怜可怜你爸,还有我,啊?”把她的手紧紧攥着,摇了一摇。
多此一举。一路上柳依依都在生闷气,爸爸妈妈的忧虑真的是多此一举,都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又觉得可笑,对自己的女儿这点信心都没有?要沉住气,要有定力,什么话嘛!到了寝室,掏出钥匙竟打不开门,锁从里面给顶上了。柳依依好高兴,有伴了,兴奋地喊:“谁在里面?快开门,我是依依!”停了一会儿竟没动静,她想可能是睡着了,把门拼命摇了几摇:“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里面有人说:“依依你等一下。”是苗小慧的声音。柳依依更兴奋了:“小慧快点快点快点,我是依依呢!我是依依!”门开了,除了苗小慧,还有一个男孩。两人都望着她笑,神情有点怪。柳依依似乎察觉到了点什么,又不敢相信。再看那男孩,看不出什么,看苗小慧,脚下踩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布拖鞋,一男一女。她把提包放到自己床上去,眼睛却瞟着苗小慧的床上,也看不出什么,被子叠得好好的,毯子也不乱。男孩对她说:“依依跟我们去吃饭啊。”苗小慧说:“你以为依依是随便请得动的?要请你下次正经出几滴血。”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对柳依依轻轻嘘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