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次谈话(第3/4页)

后来我就回宿舍了,恰好那天我爸从几十里外赶到学校来看我,一直在我宿舍里等着,问我怎么才回来,我就说了北京来人招歌星的事,也说了检查身体的事。我爸开始挺高兴,后来听着不对劲了,怎么还检查身体?他让我详详细细把校长检查身体的细节告诉他。我爸从来对我没大声说过话,家里要是炖了肉,几十里他也给我送到学校来。可那天我爸那样子把我吓坏了,我看他那样就不想再跟他说,他使劲打了我一个嘴巴,说:“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孩子,你让人家玩儿了你都不知道!”

我那时突然恨我爸,我哭了就跑了。我也不吃饭了,我一个人跑了几十里回家找我妈,我晚上九点多钟才跑回家。我妈说你爸看你去了,怎么没和你一块儿回来?是的,我爸从那天开始再没有回过家。他当天跑去找学校的书记,书记说不会有这事吧,等我了解了解再说吧。我爸觉得书记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义愤和决断。于是又去找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值班民警说这事最好还是找上级单位领导解决。我爸火了,自己去找校长理论。校长矢口否认,并且说保留控告我爸伤害名誉罪的权利。当晚他们在校长家门口争吵,争吵之中我爸推了他一下,校长跌坐在地上,昏迷过去,当时邻居帮忙送了医院。这时候派出所来人了,也是邻居叫来的,把我爸扣起来,扣起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日后叫我爸赔偿医药费和营养费。可没料到校长在医院里呆到第二天,竟然不治而死,诊断死于脾脏破裂。

原来校长以前就患有脾脏肿大的疾病,解剖证明他的脾脏比正常人大几倍。我爸推他时碰了他的脾,脾就破了。正常人当然是不会这样的。这样一来我爸就不是赔钱的问题了,他一下子成了杀人犯了。我和我妈听到他被逮捕的消息真是像听到晴天霹雳,后来我妈对我说过那时她曾有轻生的念头,但低头看看我,我才十六岁花儿一样,她不得不咬牙活下来。说实话当时我也有绝念,心想活着太没意思了不如死了干净,可有这念头的事我至今也没对我妈透露过。

法院开庭的时候我妈没去,她受不了审自己亲人那种场面。一个女人她有什么能耐去救自己的亲人,她只是哭,她连律师都请不起。出庭的律师是法庭代我们请的,不过还不错。这位没收我们一分钱的律师认定这事是意外事件,因为造成校长死亡的不是我爸的这一推,而是校长那已经病重的脾,我爸事先并不知道他的脾有病,因此不具备杀人的故意。在争吵中推了一下最多构成治安性质的问题,谈不上犯罪。但是检察院说校长是死于脾破裂,而我爸那一推是造成脾破裂的直接原因,与死亡构成因果关系,应以过失杀人论罪。最后法院来了个折中,说我爸那一推绝对构不成杀人,但我爸应当知道这样推一个年纪较大身体较弱的人可能会造成身体伤害,但我爸没考虑到这点,因此构成过失伤害致死罪,判了有期徒刑两年半。

我爸判了刑,校长开了追悼会。一荣一辱,格外鲜明。校长从教三十年,在当地有点名望。追悼会县里不少领导来参加,挺隆重。

追悼会后有人把校长的悼词从门缝里塞到我们家来。悼词上全是溢美之词,什么为人师表、德高望重。我被他检查身体这件事没有人愿听,也没有人愿信。同学和老师都在议论我,我没法再上学。后来我的中学课程全是我妈在家教我的。我退了学,到我们乡办工厂修了一年多的农机。你知道,这活其实不适合女孩子干,每天一身油污。要生存只有去干,没办法。

海岩:你爸爸后来出来了吗?不是就判了两年半吗?

吕月月:他在刑期快满的时候死了,死于工伤。据说是盖房子时砸死的,后来监狱领导送来他的遗物和一个奖状,上面写着“改造标兵吕小安”。我爸一生没有任何荣誉,一个土匪的后代,一个农民,精神上和生活上都极困苦,连这个以死换来的标兵称号,我和我妈都拿不准要是挂在墙上究竟是光荣还是耻辱。

海岩:后来挂了吗?

吕月月:没挂。

海岩:可你后来上了大学,又来了北京,也总算能告慰你父亲了。

吕月月:我现在每月都寄钱回家给我妈,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爸没能用上我挣的钱。

海岩:你的经历更使我感到,一个美好的容貌,是女人的武器,也是女人的麻烦。越是容貌好的女子,越不容易有一个好的名声。

吕月月:男子名声好坏并不重要,因为没有一个女人真正愿意嫁给一个正人君子。你没听人说“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吗?但是一个女人的名声就是这个女人的生命。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贞操和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