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7页)
他出去时看到,刘川眼睛发直,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回管教办公室里,看到杜剑还在生气,便倒了杯水想安慰几句:
“这小子也太浑了,不是为他好吗,怎么发那么大火!”
杜剑喝了口水,说:“关键还是身份没有摆正,一般犯人哪敢这么明着顶撞的,何况又是为了他好。”
齐队长问:“他原来在遣送科那会儿,脾气就是这样?”
杜剑说:“遣送科他没干几天,谁知道是不是这样。反正家里有钱的孩子,脾气都好不到哪去。”
齐队长说:“那今儿这事怎么处理呀,这么大吵大闹当面顶撞的,按说又该送十天禁闭了。”
杜剑用手拨弄着杯子,想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出了口气,说:“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过来了,还是得说服他去见面,你叫他来,再做做工作吧。”
齐队长摇头苦笑,又出去了。
五分钟后,刘川被齐队长押着,走出监号,重新进了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十分钟后,又改由杜剑亲自押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一监区的楼门,朝远处空旷无人的操场走去。
这是刘川入狱两个月来,第一次独步横穿整个监狱操场。如果算上看守所羁押的那段时间,他已很久没像今天这样,独自置身于如此广阔的空间,如果忽略了身后杜剑的脚步,整个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风与阳光中自由地行走。
刘川的奶奶是钟天水和小珂一起接出来的。这天一早小珂亲自把她妈做好的早饭送到这套租给刘川的房子,让老太太吃了,然后又亲手给老太太梳洗打扮一番。老钟来的时候老太太的头还没有完全梳好,老钟还在客厅里等了半天。
打扮停当之后,他们把老人连人带轮椅一起抬下楼去,抬进了钟天水开来的一辆汽车。老人今天穿得非常体面,根根白发一丝不乱,脸上挂着郑重而严肃的神情。若不是这副神情,那些看见老人上车的邻居,准以为今天是子孙们接她出去过节。
车子一直开到天监,奶奶一生见多识广,监狱却是头回造访。小珂跑去办了会见的手续,领了会见证,今天不是亲属会见的日子,会见厅里安静得很。如果在会见厅里会见,犯人和亲属还要隔着一层玻璃隔断,通过受到监控的电话,才能述说家长里短。钟大和小珂推着刘川的奶奶,在会见厅的门前未做停顿,径直走向里面的一间大屋。那间大屋像个机关的会议室似的,居中摆着一张亮漆长桌,两侧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规规,刘川的奶奶被推进屋子的时候,刘川已在桌边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着,向刘川缓缓走去。她看到刘川站起来了,听他刚刚叫出一声“奶奶”,脸孔就因强忍哭泣而扭曲变形。
和刘川奶奶一样,这也是小珂第一次见到刘川,刘川比她想象的还要黑瘦,荒芜的脸色黯淡无光。刘川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试图让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对奶奶做出轻松的笑脸,但笑在此时犹如苦刑。
刘川的奶奶同样没笑,她的面目非常严肃,她那坚强的语气有点像单位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小珂为之心酸,为之感动。
奶奶说:“刘川你不许哭!奶奶想看你笑!”
于是刘川就笑了,嘴咧着,把不能抑制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说:“刘川你是个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来,要有本事笑,有本事开心地笑!要让大家全都看见,看见你在笑!”
这次亲人会见,效果很好。刘川在会见以后情绪明显提高,学习和训练的成绩也都变得正常起来。钟天水从杜剑及其他入监中队的干警口中,听到的多是肯定,少有批评,都说这小子就这么下去就行,否则,连刘川这样底子并不坏的犯人都改造不好,说出去可不是监区的荣耀。
犯人当中对刘川的反应也说得过去,据队长们侧面了解,多数犯人觉得刘川虽然不爱与人交流,但该犯从不惹事,背地里从不发牢骚,不挑是非,俗话是:没那么多事吧,你不惹他他不惹你,跟一般人都能和平共处。
只有和刘川打过架的孙鹏,还有点耿耿于怀似的,公开在班务会上批评刘川没放下过去的架子,没摆正犯人的身份。具体例子都很小,比如从来不拿正眼看人啊,对同号犯人爱答不理啊,等等,没什么实质内容。
钟天水又找刘川谈了一次话,让他谈谈会见亲人的感受。刘川就一本正经地说了些感激监区领导感激政府的话,但钟天水摆着手不屑一听:你别说这些,就说说你见了你奶奶是怎么想的。刘川说:心里很难受。钟天水问怎么难受啊?刘川说:我奶奶从小对我抱了很多期望,管我特别严格,每一步都得按她定的路线去走,可我走到现在这步,我没脸再见她了。我不是她心里最喜欢的刘川了,我很失败,她也很失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在地底下准会抱头大哭,准会抱头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