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进城(第15/19页)

靠山屯的父老乡亲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的小石头还活着,他们以为,父亲早就被冻死在了深山老林里。因为当年,那些抗联战士,没有几个活着走出深山的,他们不是被日本人打死就是冻死饿死在山沟里了。父亲却奇迹般地回来了,而且还这么大的排场。全屯老少都拥出家门,一睹父亲的风采。当年的老人大都不在了,父亲的同龄人大都健在,他们站在父亲的面前不敢认了,父亲也认不出他们了。于是,他们相互启发着回忆着,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眼泪横流,父亲又一次想起当年掏鸟蛋、骑牛背的种种细节,唏嘘不止。

在父亲的眼里,靠山屯还是靠山屯,只不过现在的靠山屯人更加兴旺了。此时的靠山屯比过年还热闹,孩娃们呼爹喊娘地走出家门,围在父亲的身旁,看车队,看亲人解放军。

父亲为了酬谢靠山屯所有的父老乡亲,他命人在屯中心搭了两个大灶,焖了一锅又一锅白米饭,烧了一锅又一锅猪肉炖粉条。父亲少年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吃上猪肉炖粉条。这不仅是他的梦想,同时也是所有靠山屯人的梦想,父亲今天就要向人们还这个愿了。

父亲的壮举一连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中,不仅惊动了公社领导,就连县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都想亲眼见识一下从家乡走出的大人物。他们一律称父亲为首长,一时间,小小的靠山屯热闹异常。

三天以后,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的父老乡亲,告别了他的家乡靠山屯,又回到了沈阳城。在这几天中,父亲的心情波澜难平,他一家家坐过了,每到一家,他都会想起一串童年的往事,李家曾给过他一个饼子,张家曾送过他一碗高粱米饭……这一切的一切,使父亲既伤心又亲切。回到家中许多天,父亲仍然处在亢奋中。

父亲回老家不久,乡亲们便带着老家的特产成群结队地开始回访父亲了。他们没想到父亲会当这么大的官,在他们的眼里,军区的参谋长和军委主席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乡亲们的心是热的,情是真的。

乡亲们坐满了家里的大小房间,他们一边和父亲抽着家乡烟,一边谈天说地,叙说着靠山屯这些年的变化,以及询问着部队及城里的大事小事。此时的父亲是高兴的,他盘着腿坐在屋地中央,乡亲们也这么坐了,他们坐不惯城里人的沙发和桌椅、板凳,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么从容不迫,顺理成章。一时间家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逼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亲们的粗鄙。他们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亲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土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亲们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领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宁,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兄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操操的了。操来操去的,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没动静,然后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干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别说让她喝酒,眼前狼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进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