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沙之影

他好比是风一吹就会熄灭的一盏油灯,他没有神,也没有情人……

——E. M. 福斯特,Maurice

二十岁到五十岁,一路风沙中踽踽而行,总是半阖着眼,仿佛不用看清前方就能忘掉漫天粗砺打在身上的痛。从没想到过,竟然有一天,那曾经让自己以为再也无法跨前一步的飞沙走石,最后不过成为了沙漏中装载的,一颗颗柔细的前尘。

都搜集在那瓶中了。如今只能一次一次翻转,在每次的流沙滴尽前,努力地试图忆起曾经惊心动魄的爱恨灼身。

但,都过去了。

流沙以如此平静均衡的速度,滑进窄窄的中间瓶颈,三十年前没有出口的恐惧,如今总算得到这细细涓滴的管道,把耳朵贴近,或许还能听见沙粒间窸窣的微弱低语。

这细弱的出口得之不易,曾经的肉身如今幻化成这沙漏瓶的玲珑,可是,仍然有那一息淡淡的不甘,所以无法停止将瓶身再一次翻转。

如果我的瓶中也住着一只如同阿拉丁神灯中被禁锢的精灵,如今那精灵已被我释放。

我拾起记忆这一端的线头,猛然拉扯。在另一端的背影,晃动了一下被掣的手肘,并不回头,瞬间便陷落于如欲望般柔软又强悍的流沙中消失不见踪影。

形形色色诸身挤推擦摩,多张脸孔我早已无从记忆。

如今我多么想对脸的主人们说明,经过了狂乱摸索试验的那些年,我终于才搞清楚,你们如花盛放的身体里并无我想汲取的汁蜜,它们只是一具完美的导体,传输了我不知如何安置的喜悦与忧伤。

关于生之恐惧与死之缠绵。

因为你们微笑时无意流露的信任,四目相对时瞳中闪过的短暂不安,总让我想要用(我所仅知的)温柔方式对待,遂以亲吻印下相识的证据,藉拥抱在彼此襟上偷偷抹干,伤口还在悄悄渗出的,孤独。

灵魂变得透薄,一碰就要破的那些年,我们曾撞击出短暂的升华。

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

在那一念之间,我们都勇敢了,也都柔软了。此身换汝身,世人的诅咒谩骂嫌恶在那一念间皆化为黑雾散去。只要还有那样的一念在,所有的抹黑都是虚妄妖语。

那一秒的升华,让我们得以坚定反问:如果那不算爱,那是什么?若不是爱,为什么心底虚微的呼唤,霎时死而复活,成为清晰的呐喊?

爱错也是爱。

我从没有怀疑过,每一个你们都是我的唯一,无可取代。

与不一样的人,犯下的都是不一样的错误,留下的刻痕也都长短深浅不一。在每一回发生的第一次之后,原本永夜的天空会飘雪,白雪埋起了踉跄破碎的足迹,茫茫的宁静中,是你们,让我重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请相信,我曾经爱过你们每一个。

只是,多数的你们早就不屑当年第一次发生的感动了。对多数的你们来说,那份惊心动魄毋宁是无知,是软弱,是后来让自己不断受伤的罪魁祸首,更是必须埋藏起来不可被发现的罩门。是否已经驯服于爱的样板面貌了,终究逃不出脑袋里从小被灌浆塑成的美满关系模型?而所谓美满,就是让周围的人都满意?

原本只是我类间的互助自救,怎么会让不相干的世人拿起棍棒追打,难道他们就没有在寻求同样的解药,好让存在变得不再那么抽象而空洞?还是说,他们情愿在抽象空洞中自欺度日,也不想让别人好活?

一道道通关 X 光进行安检,迫使我们从行囊中掏出所有说不出口的危险欲望,否则无法登机,飞往传说中的幸福之境。十七岁少女身上沾染了男人的体味,警报器立刻呜呜大作。十七岁少年嫖妓破身,是值得恭喜的男性成年标记。性爱 A 片中出现女女彼此吻舔不用大惊小怪,出现两男互抚效劳便叫 G 片。男装佳丽颠倒众生,女装伪娘只为博君一笑。

别问我为什么男女就是非得有别。也别奇怪为什么只要有了合法的婚姻登记,此人便有了合法的非人行径,殴妻虐子,沦娼陷赌,都是他(她)的家务事。世人对关起门后的一家人多么地尊重容忍,却对游荡在外的我们无论如何难以放心,没事便来敲门刺探。

即使如此,多少人仍就这样默默画了押。对你们来说那就是出口,对我而言,那只是把捕来的流浪动物,从货运卡车赶进了动物园。反倒更羡慕古人那些私奔的故事。再也没有明媒正娶的希望了,管它什么门当户对、伦理道德,面对封建二字的高匾理直气壮拔下掷弃在地。

如今,封建的阶级权力只不过戴上了微笑的面具,继续巡走于我们之间,仍看紧了所有男女,谁也不准跑掉,直到走到哪里都逃不掉,没有被祝福,就只能被寂寞至腐烂的诅咒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