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逼(第3/7页)

恰是这两个朋友,手边都没有钱。八点钟的时候,一家的饭,还不曾想到法子,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装饭下去了。于是在马路上盘旋着打算找个最小的面馆,去胡乱混上一顿。忽然有个人拉了自己的手道:“老区,你在找什么人家?”亚英看时,又是一位老同学,现在某机关当小公务员的边四平。他穿了一套浅青制服,光头没戴帽子,手上拿了一串麻绳栓的酸腌菜。便笑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同病相怜,对你说出来,是不要紧的。实不相储,我打了一天的饭算盘了。”因约略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

边四平笑道:“你到我家去坐一会,保你晚饭有办法,而米也有个可求得的途径。”区亚英笑道:“现在请朋友吃顿饭,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边四平将手上提的酸腌菜,举了一举,笑道:“就是这个,你以为我有肥鱼大肉请你吗?”说时,拉了亚英的手就走。亚英道:“虽然你不办什么菜,可是款待我两碗饭,这价目亦复可观。”四平笑道:“若是这样说,我们预备吃一年的树皮革根,省下来的米,也着实可卖一笔钱了。”说着,同到了四平家里。

边四平住在平民窟里一幢木板竹片支架的三层楼上。这三楼,恰和屋后的悬岩相并,悬岩上搁了两块木板子,正好通到他的卧室门口。而悬岩突出去的一部,三层楼上的住户,便利用了它,用竹片支架了作厨房。却见边太太系着破烂围襟,在小灶上煮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灶后吃胡豆玩着。另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子,站在木笼车里,放在边太太身边。那屋梁上悬着一盏瓦壶儿植物油灯,风吹着,烟焰吐出来有上尺长,黄光晃晃的,照见边太太忙得满头是汗。亚英一见这样子,心里就着实后悔,便道:“老边,你太清苦了!”边太太将围襟擦着手臂,点点头道:“区先生,难得来的吧!请屋里坐吧!”他随主人走进那屋子,周围也不过丈余见方,只有一张旧方桌,三只竹凳,一副铺板搭的床;此外是旧箱子,破网篮,乱塞在床下和床角,旧报纸书本,乱堆在桌上;泥夹壁上落了石灰,用报纸补着;另有个断脚茶几,塞在床角,也堆满了破烂东西。到底是知识分子,桌上也有一只盛泡菜的白黝瓦罐子,插了一束鲜花。

四平见他向屋子四周打量,便笑道:“想起我们作学生时,家在北平,住着独门独院,院子里花木清阴,屋子里裱糊雪白,那真是天上!便是我们在南京当公务员的时候,住着城北新盖的那上海式弄堂房子,当年便嫌是住鸽子笼,究竟四围砖墙,地板平滑,玻璃窗通亮,比起这一人登梯,全楼震动的玩意,还是电影上的第七重天。”亚英道:“你难道就找不到一所较好些的房子吗?”四平道:“那固然是经济上不许可,同时,实在也找不到房子。房子也不是绝对没有,在离机关离防空洞不远、而买东西又方便的三原则之下,现在住的这摇台,就不易得。我声明:‘摇’是‘摇摆’之‘摇’,并非‘琼瑶’之‘瑶’。”亚英倒是哈哈大笑了。

主人将竹凳子移出桌子外一点,请客人坐了,闲谈了一会。边太太捧了一只瓦罐进来,瓦罐上盖了盖子,上面放着碗筷和三个小碟子:一碟子咸蛋,一碟子涪陵辣榨菜,一碟子白糖。边太太将瓦罐里的食品盛出来,不是饭,也不是面,是糯米胡豆杂煮的粥。边太太笑道:“区先生,你们老同学,本色一点的好,我们就不客气了。”亚英道:

“这吃法很新鲜。”四平道:“这也是穷则变的一变。我的平价米,本够吃上两个星期,我岳母在乡下病了,我帮不了大忙,分了一斗米给我岳父,让他匀出买米的钱开发医药。”

就是这样不巧,这两天家中米成了问题。昨日在街上跑了半天,看到一个小山货店里,有糯米豆子出卖。一问价钱,糯米竟会比熟米还便宜一个零头。于是买了两升糯米、两升胡豆回来,就这样煮粥吃。下江人吃杂粮,是不会吃蚕豆的。

这是到四川来学的乖。说着,两人对面吃起来。边太太却下厨房去料理小孩的晚饭。四平笑道:“叨在老友,你别客气,吃甜的就来点糖,吃咸的只有请你吃咸蛋了!”亚英道:“我敢断言,你这咸蛋还是为了请我而添的。”四平笑道:“实说了吧,岂但是咸蛋,这榨菜和糖,也是添的。平常我们只吃点盐炒的辣椒末。”

亚英听了,心里着实感动,觉得他夫妇的生活,比自己苦得多,自己又何必愤愤不平!这粥里的胡豆,大概是先煮的稀烂,跟糯米粥一和,加上糖,倒有些莲子粥的味儿,不党连吃了三碗。因笑道:“四平,第一个难题解决了。第二个难题,请你告诉我怎办?”四平对他身上的西服看了一看,将筷子指着道:“你有穿这个的必要吗?”亚英低头看了一看,因道:“人是衣装马是鞍,我们这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穿的太蹩脚了,有些地方走不通。力四平道:这样说,我就无法建议了。如其不然,你把这套衣服送到旧货行里去卖,依着现在的市价,够我半年以上的薪水。这旧货行里,我有熟人,你如等着钱用,还可由行里先垫付一部分,这岂不可以小救燃眉之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