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力出力无钱出钱(第6/8页)
区老太爷忙道:“若是靠拿死薪水过日子,‘敷衍’这两个字,那是谈不上的。我们总是这样,上半个月列的预算表,到了下半个月就要全盘推翻。我是反正在家里闲着的,把家事想着想着,就不觉得拿起纸笔列起预算表来。可是这总是白费精力,物价差不多天天在涨,从何处去预算起?”西门德笑道:“我家向来不作预算,连决算也从来不办,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钱,只有从这月收入多少钱都花光了一层上去推算出来。可是我们也没有饿死,这好在我有一位……”这时西门太太由楼上正走下来,他只好将话停止了。
西门太太道:“老太爷,你们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吗?”老太爷道:“大概是明后天走吧。现在是吃饭要紧,我也不反对他改行了。”西门太太笑道:“他真走,我倒有点事托他,我想托他在仰光和我买两件衣料,买两三磅毛绳,顺便也可以带点化妆品。”西门德哈哈笑了一声道:
“人家是运货,可不是贩货,哪有许多钱和你垫上!”西门太太道:“不用他垫啦,我这里先付几百块钱就是了。”西门德站在一边,只管用眼睛向太太望着,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说,可是她已经说出来了,也无从隐瞒,只好向区老太爷笑道:“女人永久是女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妆品。若是亚杰不感到什么困难的话,就请他给我们带一点来吧。我们虽没有多余的钱,太太一定要办的话,我便借债也要完成这个责任。”区老太爷道:“大概买些化妆品的钱他垫得出,用不着先付款。”西门太太撩起长旗袍,露出裹腿的长统丝袜,伸手在袜统子里一抽,便抽出一小叠百元额钞票,先数了三张,交给老太爷道:“先存一部分在你这儿吧。你们三先生不带走,留在家里作家用也好。”西门德苦笑道:“看我太太这种手笔,袜统一抽,就是好几百元,好像我们有多大的家产似的。其实我全家的家产,大概是都在太太袜统子里。真有的人,可是就不这样干的。”西门太太算是懂得这意思了,笑道:“我们的家产,可不就是全在袜统子里吗?老太爷,你不知道,现在女人的衣服没有小襟,安不上口袋,有几个钱只好放在袜统里了。不知道的,倒以为我们有了用不完的钱呢!”老太爷自知他夫妇两人这般说话的用意,只是向他们微笑着,并没有接着向下说,至于愿否带东西回来,这是亚杰的事,等他回来再定妥,便收了那钱道:“我先暖一暖腰吧,化妆品不成问题,也许衣料不大好带呢!”西门太太道:“无论如何,毛绳是非托三先生和我带两磅不可的。若是三先生明天一早就走的话,也许我们碰不着头,就请老太爷多多转托他了。”她一路叮嘱着,和西门德同回上楼去。老太爷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好在杯子里还有茅台酒,且坐下来慢慢呷着酒,想着心事。
这时,天色已大黑了,在偏僻的街道上,四周多是田园,很带些乡村意味,已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市声。区家小伙子们出去了,亚雄在里面屋子赶着写那几封代笔信,好去过江交卷。老太爷在堂屋里品酒,屋里也没有什么声息,除了听到楼上博士夫妇笑嘻嘻的低声谈话而外,却听哄咚哄咚遥远地有一种筑地声送了来。后来这声音,越来越近,连屋宇都仿佛有些震撼。老太爷手扶了酒杯,偏头听了一阵,自言自语的道:“什么?这晚上还有人大兴土木!”亚雄放了笔,也由屋子里跑出来,向四周张望着,自言自语的道:
“果然的,有人大兴土木,我出去看看,吵得我头痛,简直没有法子写信了!”说着走向大门外去。老太爷还在品他的酒,并没有理会这些。不多一会,亚雄走回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破烂短衣服的人,他们走到堂屋里,在灯光下向人点着头,叫道:“老太爷,宵夜?老太爷看他们上身穿了蓝布短夹袄,敞了胸口衣襟,那短夹袄前后各破有五六个窟窿,下面穿了短的青布单裤,都露出了两条黄泥巴腿,赤着双脚。而他们头上又恰是围绕了一圈窄窄的白布,这表示着他们是十足的当地人。还未曾问他们的话,亚雄道:他们工作得口渴了,要向我们讨口茶喝。”老太爷道:“这外面打得哄咚哄咚作响的,就是他们吗?亚雄道:可不是?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什么大户人家要盖洋楼过冬,其实不是,他们只是几个穷苦劳动工人替朋友帮忙。我只好不说他们了。尤其是这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病容呢!”老太爷站起身来,向这两个人脸上看看,可不是就像涂了一层黄蜡一样吗?他们长长的脖颈子,尖削着两腮,都表现他们瘦到相当程度,因问道:“你们是泥瓦匠吗?怎么这深夜还在动工?”其中一个人道。“老太爷,哪里是呀?我们都是卖力气的人。这一程子,天气不好,打摆子,轿子抬不动,家私也搬不动,在家里歇梢。”老太爷道:“既然是休息,为什么又来作工?”他皱了眉道:“老太爷,没有法子嘛!保长太婆儿过生日,没有送他的礼,保长不高兴,我们脾气又不好,和保长吵过架的。保上有了事,当摊我自然是摊我,不当摊我也是摊我。你要说是生病在家里歇梢,那更好,请你去出一身汗,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