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比(第5/7页)

这路边停了一排轿子,穿着破烂衣裤的轿夫,三三两两,站在土坡上。在他们黄蜡的面孔上,都睁了两只大眼,看谁需要他的肩膀当马背。其中有个年老的,在这一群里,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个病了十年的周仓神像,脸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围满了尖脸腮。他两手抱在胸前,护着有限的体温,不让他跑走。两只肘拐下破蓝布袄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风中飘摇着。他将两只木杆似的瘦腿,一双赤脚在沙土上来回颠动。希望在运动里生点热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里面去找主顾。

这老人见这位摩登小姐,这样说了,有点饥不择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卖橘柑的下江娃儿,来嘛,我抬你去。”这一句“卖橘柑的下江娃几”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轿夫群,轰然一阵大笑。有一个穿得整齐而身体又壮健的轿夫,笑道:“王狗儿老汉,你抬这下江娃儿去吗?要得嘛?他没有钱,送你几个橘柑吃!”于是其余的轿夫们,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儿老汉,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王狗儿老汉回转脸来,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笑啥子!这下江娃儿是这大小姐的老佣人,大小姐会替他付轿钱的。”这老头子一句善良的解释,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样,他站不住,几乎要晕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门德已看出李大成这份难受,便退后一步,拉了他的篮子道:“我们慢慢走吧,谈着也有趣味些。”青萍自理会得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师同学,同到西门公馆。进得大门。博士通身是汗,红了面孔喘气。李大成终于忍不住心里那句话,向他苦笑道:“为了我,把老师累苦了。”

西门德将夹皮包大衣的手,带拿了手杖,腾出手来,取下帽子,在胸前当扇子摇。他由院里进屋,还要上楼,只听他的脚步踏在板梯上,一下一下地响着,可以想到他移动脚步的迟慢。到了他书房里,他将手里东西,抱在怀里,便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一靠,向两位高足笑道:“身体过于肥胖的人,是一种病态,二位请坐,不必客气。”

李大成把他的小贩篮子,先放在写字台下,然后来接过西门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墙角落里衣架上。安排好了,在桌子角边站着。青萍本来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学这样讲礼节,她又站起来了。西门德道:

“你们坐下,我们好谈话。”说时,刘嫂两手端了两玻璃杯茶进来,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两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后再捧了一杯到西门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误解,不愿说破,只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转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你喝茶。”偏是这位刘嫂还不理解,她道:“你怎么把橘柑带到屋子里来卖?”李大成笑邀:“我不卖,送给你主人家吃的。”西门德道:

“别胡说,这两个都是我学生。”刘嫂向着卖橘柑的下江娃儿和那带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径自去了。

西门德脱了中山服,露着衬衫,两手提了西服裤脚,再在沙发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你坐下,这年头,只重长衫不重人。对她这无知识的人的说话,不必介意。”李大成笑道:“其实,她并没有错误,我本来是个卖橘柑的。”青萍看到他没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来,因向西门德道:“我进去看看师母去。”西门德笑着摇摇头道:“假如她在家,听了我们说话,那就早出来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坐下坐下,我们来谈一谈,趁此并无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个办法出来。”李大成见青苹颇是不安,便在桌子边坐了,听了老师这话,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青萍道:“刚才在路上谈着你那些困难,我还不得其详。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经济情形太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也可略尽同学之谊。”李大成摇摇头没作声,西门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债,天天筹款还债的事,说了一遍。青萍道:“这个放债的人,就是下江所谓放印子钱的手法了。倘若不到期,要还清他的钱,那怎样算法吗?李大成笑道:借这种阎王债的人,谁有本领不到期还得清?就是要还清,放债的人也不愿意。”西门德道:“那没有这种道理。他能逼你借着债,让他慢慢来讹你吗?”大成道:

“借这种债,半路还钱的人也有,多半是请人到茶馆里去临时讲盘子。大概债主子收回了本钱的话,利钱可以打个折头。若没有收完本钱,那么,除了以前还给他的不算,你总要一把交还他那笔本钱。力青萍两眼凝望着他,肩峰耸着,很注意的听下去,接着摇摇头笑道:我不懂。”大成道:“当然难懂,我举个例吧:我借那姓严的一千五百元,议定每日还三十元,三月还清,现在不过按日还他二十天,只有六百元,对原来本钱,还差的远。若要一笔了事,就得除了那二十天,每日白还了他三十元不算,现在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又比如说借人家一千五百元,约定每日还三十元,三个月还清,共总得还他二千七百元。还过了五十天,就达到本钱一千五百元了。那么,所差一千二百元,可以打个折头,预先一笔还他。我是只还了二十天的人,只有照第一项办法,除了白还六百元之外,现在得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