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抬轿者坐轿(第4/6页)
在梯形的花圃中间,有一条石砂子面的人行路,宽约四五尺,斜斜的向上弯曲着。路两旁有冬青树秧,成列的生长着,作了篱笆。迎面楼房外,有一块院坝,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或开着红白的山茶花。在浓厚的绿叶子上,开着彩球也似的花,非常鲜艳。看那院坝里面,一道绿柱游廊,已近内室,那是不许再走向前的了。
亚雄正待转身,却看见上面走来个粗手粗脚的人,身穿蓝布棉袄,系上了一根青布腰带,下面高卷了青布裤脚,露出了两条黄泥巴腿。他口里衔了一支短短的旱烟袋,烧着几片叶子烟。亚雄看他圆胖的脸上,皮肤是黄黝黝的,两腮长满了胡楂子,像半个栗子壳,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经日晒风吹的庄稼人。他口里吐着烟,问道:“看吗!要啥子?买几盆花?”亚雄猛可听了,不免愕然一惊。那人走近了两步,缓缓的道:“你这位先生,是哪个介绍来的?到我们农场里来买,比在城里头相应得多。”亚雄这才醒悟过来,这里并不是什么高人隐士之居,乃是一座农场,这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只管向前走。因问道:“你们这农场有这样好的房子,你们老板呢?”那人手扶了旱烟袋杆,嘴里吸了两口,对亚雄身上看了一看,卜唧一声,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因道:“你说吗!要买啥子?我就能作主。”亚雄笑道:“我暂时不买什么,只是来参观一下。”
他拖出嘴里的旱烟袋来,点了点头道:“要得!我们欢迎咯!”亚雄觉得陌生的粗人,有这样客气态度的,在重庆还少见,便笑道:“你们老板贵姓?”他将旱烟袋嘴子送到嘴里吸了一下,笑道:“啥子老板罗?我们也是好耍。”亚雄笑道:“那么,你是老板了。你把这个农场治理得这么整齐,资本很大吧?”他将旱烟袋又吸了两口,微笑了一笑,将头摇了摇道:“现在也无所谓咯。这个农场,共值百来万。”
亚雄昕着这话,对这位老板周身看了一看,觉得就凭他这一身穿着,可以说百来万无所谓吗?因笑道:“现在不但是经商的发财,务农的人也一样发财,我有个朋友叫杨老幺……”那人立刻问道:“你先生朗格认得他?他是我侄儿咯!”亚雄道:“我姓区,方才还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来的呢!”那人两手抱了旱烟袋,连连将手拱了两下道:“对头!请到屋里头来吃碗茶吧!”说着张开了两手,作个远远包围,要请入内的样子。
亚雄先听到轿夫说杨老幺是因叔父死了,得着遗产,现在他说杨老幺是他的侄儿,仿佛这传说前后不相符,倒要探听探听这个有趣的问题。一个抬轿子的人,不到半年工夫,成了一个很阔的坐轿者,这个急遽变化,总不是平常的一件事,自值得考查。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如此想着,就接受了这人的招待,走进正面那座西式楼房里去。那人推开一扇门,让着进了一所客厅,只见四周放了几张双座的矮式藤椅,垫着软厚的布垫子,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大餐桌子,用雪白的布蒙着。桌上两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农场里有这种陈列品,自还不算什么。只是那两只插花的瓷瓶,高可三尺,上面画有三国故事的人物画。那个装水果的盘子,直径有一尺二,也是白底彩花,用一个紫檀木架子撑着。亚雄曾见拍卖行的玻璃窗里,陈列过这样一只盘子,标价是九千元,打个对折,也值半万。轿夫出身的人家,很平常的把这古董陈列在客厅里,这能说不是意外的事吗?
那人引亚雄进来之后,又拱了手道:“请坐,请坐!招待不周咯。”说毕,昂了头向外叫着:“杨树华!”树华这个名字,在重庆颇有当年取名“来喜、高升”之意,便联想着这个老农不是寻常人物,人家还有听差呢!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他穿着件芝麻呢的中山服,脚上踏的一双皮鞋,乌亮整齐。亚雄低头一看,自己脚上的这双皮鞋,已成了遍体受着创伤的老鲇鱼,比人家差远了。
那老农倒是一个主人的样子,向他道:“有客来了,去倒茶来。”他方垂手答应了。老农又问着:“还有牛奶没有?”他答应了一声“有”。老农道:热一杯牛奶,把饼干也带来。力吩咐完了,才向亚雄寒暄着对面坐下,因道:“方才三个轿夫回来,说是经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自己下了轿子,把轿子让给那先生坐。我一想,这是哪个哟?你先生一说到姓区,我就想起来了。你是我们老幺的恩人。力亚雄笑着摇摇头道:那怎么谈得上!”
他点了点头,将旱烟紧紧捏住,倒向着空中点了两点,因道:“确是!老幺常常对我说,有钱的时候,人家送一万八千,那不算希奇,没有钱的时候,一百钱可以救命。区先生你懂不懂?这是川话,我们说一百钱,好像你们下江人说一个铜板。”亚雄笑道:“我到贵省来这样久了,怎么不懂?”老农将旱烟袋在嘴里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样子,匆匆走出门去,一会儿工夫,他拿了一听三炮台的纸烟和一盒火柴送到亚雄面前,亚雄只管对了那听烟出神。老农点了头道:“请吃烟吧!这是香港来的,我们也不吃这好的烟。这是我们请大律师的烟。”亚雄经这一说,一个疑问解决了,可是第二个疑问也跟着来了。凭他这样说,好像一个人发了财,和打官司就发生连带关系。于是缓缓的打开烟听子盖,取了一支烟点着,抬了头只管向屋子四周望着,脸上露着笑容。随着那位杨树华拿了洋瓷托盆,托着点心来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饼干,一碟子蜜饯,一样一样的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