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雅与俗(第2/7页)

李狗子又把区老先生的身份介绍一番,因道:“老先生在北京当了多年大学教授,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学校长。他的学生,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还要多好几倍呢!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条街上,熟的不得了。他们家里的书,你猜有多少,堆满了两间屋子。那古书有一尺多长一本,字比铜钱还大,那些书都是上千年的,还有许多外国书,英文、美文、法国文、比利时国文都有……”

亚雄在一旁听到,觉得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便笑道:

“李经理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发上侧了身子坐着的,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来,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绝对尊师重道。因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道:“大先生,我不开玩笑,像老先生这样的人,读过那样多的书,慢说在这大后方重庆,就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区老太爷笑道:“论读书呢,也许我读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读了书不明世故,那不过是个书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谁是读了多少书的。”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烟,衔在嘴角,划着火柴吸了。他手持烟卷,慢吞吞喷出口烟来,点头道:“老先生这话一针见血。这个年月,读书识字的人,最为无用。无论什么问题来到当前,自己先须考虑考虑,是不是与自己身份有关。老实说一句,如今可以发横财的事,哪一件会是无伤读书人身份的。唉!我们生当今之世,只好与鸡鹜争食了。”他这些话虽是平常的一般愤慨语,可是他当了这位不识字的老板说是“与鸡鹜争食”,便显着这不是骂他主人,也是骂他主人了。区老先生便从中一笑,把他的话拦住道:“就一般的来说,易先生的话是对的。只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们也不可这样一概抹煞。古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不识字的。”易伯同听区老先生这样说了,便连连的应了几个“是”字。

李狗子对于区老先生的话,虽不明白,但是所说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无非是替不识字的人辩护,便笑道:“我虽然识字没有几个,可是对于知识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现在的知识分子确是清苦,可是将来抗战结束了,国家还有大大借重的地方。你看重庆,不是有个考试院吗?如今还在打仗,国家忙不过来,战事将来平定了,考试院一开考,读书的人又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力屈大德插嘴道:不,考试院现在也考的。前几个月,我有一个朋友就去考过文官考试,据说考中了就可以做县长。”李狗子笑道:“你看,我们究竟是生意人,国家开考,我们也不晓得,戏台上做知县的人,都是两榜进士,如今的博士,大概就是考试院考的吧?可以做县长了。”

老太爷本想对于现时的考试制度解释一番,可是那样说着,形容得李狗子越发没有知识,更显得这位文书主任说“与鸡鹜争食”的“鸡鹜”,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我们既然来叨扰了,干脆就请赏饭吧。叨扰了之后,我们各人都还有点私事。”李狗子回转头来向范国发道:“范先生,有劳你去指点他们,把席摆好。”范主任站起来笑道:“早已预备好了,就请入席吧。”李狗子站起来,两手虚卷了卷袖头子,笑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就在隔壁屋子里。请请请。”大家站起身来,将区家父子让到隔壁。

那里也是像这边的客室那样的长方大屋子,四面挂了些字面,正中一张大圆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摆下了赛银的杯碟,和银子包头的乌木筷子,四个冷荤盆子,上面用细瓷碗盖子盖了。桌子下方四只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摆好。瓶子上都是外国字的商标。

老太爷笑道:“都是外国酒,了不得。”李狗子两手互搓着,表示他踌躇满志的样子,笑道:“这些酒,有的是用过的,有的是没有用的,两瓶白兰地,两瓶威士忌,是朋友带来的。”老太爷笑道:“我们喝点花雕好了,不必这样客气。”李狗子笑道:“有好酒不请老师,还留着款待哪一个呢?你老人家还是喝点白兰地吧。”说着,拿起只白兰地酒瓶子,拨开了瓶塞,就上座的一个酒杯子里斟下去。一面点着头笑道:“老师,请上面坐。”

老先生看那瓶子,还是满满的,因道:“那里还有开了封的,你又何必再开一瓶?这样会走了香气,喝酒的人就是,这样爱惜酒。”李狗子道:“虽然是这样说,但请老师用开过封的酒,那就太不成敬意了。”老先生听他一再说到“老师”,觉得不能不略加申辩,否则人家将加以疑心,几十年的老教育家,怎么会教出这个胸无点墨的李狗子来呢。便笑道:“李经理,你是越来越客气了,你还是以‘老先生’相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