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题(第2/7页)
亚英见她脸上微红着,一点笑容也没有,便放下纸烟,突然站起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笑道:“你这话我诚恳的接受,我马上就去找朋友。”于是把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取来不敢歪戴着了,正正端端地放在头上,将靠着桌子的手杖取过,挂在手臂上,向宏业笑道:“这不像美国电影明星了吧?”宏业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不必介意,我是说着好玩的。六点钟的约会,我两口子准到。”亚英没得话说了,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他右手插在大衣袋顺手掏出来三张电影票,自己本来是打算约着宏业夫妻去看电影的,这时拿在手上看了一看,捏成一个纸团团,便丢在路旁垃圾桶里。一面缓步的走着,一面想心思。走过一家茶铺,忽然有人在身后叫道:“区先生吃茶。”回头看时,一个是杨老幺,他还穿的是一件青呢大衣,坐在茶馆旁街的栏杆里一副座头上。同座是位穿滩羊皮袍子的外罩崭新阴丹大褂,天气渐暖,在重庆已用不着穿皮袍子,这正和自己一般,穿上这件海勃绒大衣有点多余。他一站住了脚,那杨老幺就站起来连连的招了几下手,笑道:“请来吃碗茶,正有话和区先生商量。”亚英只好走进去,杨老幺就介绍着那个穿羊皮袍子的道:“这位是吴保长,我和他常谈起老太爷为人很好,他就想见见,总是没有机会。”说着,一回头大声叫了一声泡碗茶来。亚英道:“不必客气,我有点事,就要走的。”杨老幺笑道:“这位吴保长,为人很慷慨的,也很爱交朋友,他出川走过好几省,早年还到过江西安徽。”亚英向他点了点头道:吴保长是经商出川的吗?杨老幺代答道:“不是,他是因公出川的。”吴保长立刻接着道:“过去的事还有什么说的,区先生来川多年了?”他这样的话锋转了过去。亚英随便和他应酬了几句话,把茶碗捧起来喝了一喝,像是打算要走的样子。杨老幺向吴保长微笑道:“这事情难得碰到区先生,就托他了。”吴保长道:“要得,二天请区先生吃饭。”亚英听到他二人这样说,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相托,望了他们微笑着,没有作声。杨老幺笑道:“吴保长新有一家字号要开张,想写一块洋文招牌。本来打算要去请教小学堂里老师,我怕他们对生意不在行,我就想起区先生懂洋文,又出过国,一定晓得写。”亚英笑道:“跑安南缅甸,那是我的舍弟。”吴保长道:“不出国,懂得洋文也是一样嘛。”亚英笑道:“要说写一块招牌的稿子呢,那倒没有什么困难。可是洋文我只懂一种英文。你们是要写英文、法文或者是俄文呢?”吴保长笑道:“我们也是闹不清,区先生你看别个用什么文,我们就用什么文。”杨老幺已是福至心灵了,他又常和高等商人来往,总多知道一点,便向亚英点着头道。“自然是英文了。”亚英笑道:“你们出了一个没有题目的文章叫我做,真让我为难。――吴保长开的是什么字号/”杨老幺道。“他的字号很多,旅馆、冷酒店,罗!这家茶馆也是。”说着,用手轻轻拍了两下桌子,接着道:“他现在要新开一家糖果店,打算把店面子弄得摩登一点,所以打算用一块洋文招牌。”亚英是吸过保长两支大前门了,觉得人家盛意不可却,便两手臂挽了靠住桌沿向他问道:“贵字号的中国招牌是哪几个字呢?”吴保长笑道:“摩登得很,叫菲律宾。原来有人打算叫华盛顿,因为这样的招牌重庆有几家,不希奇。又有人打算叫巴西,据说那地方出糖。但是叫到口里巴西巴西,不大好听,就改了菲律宾。据说那地方也出糖。”亚英笑道:“内江也出糖呀!为什么不叫内江呢?”吴保长一摇头道:“还不是因为不摩登。我们这家店就是这样的来历。区先生一听就明白了,请替我设计一下用啥子英文招牌。”亚英想不到这位保长先生,居然懂得“设计”这一个名词,不由得嘻嘻的笑了,因道:“两位说了这样多,还是没有题目,这篇文章我实交不出卷来。这样吧,我索性代劳一下,找两家糖果店看看,他们用什么英文招牌,看好了,我照样拟一个送来就是。”吴保长道:“要得,迟一两天不妨事。我每天上午总在这茶馆里的,区先生赏光交给兄弟就是。”亚英喝了一口茶,说声再会。吴保长只是点了个头。
杨老幺倒跟在后面把他送出茶馆来,站在路边低声向他笑道:“我和区先生介绍吴保长,那是另有点意思的。我听到大先生说你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他有一个哥哥在那里,我可以介绍一下中。”亚英摇摇头道:“我不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我那家小店,离场有些路。这个我明白,当地保甲长和我都相处得很好。”杨老幺见他表示拒绝,便笑道:“区先生不大愿意吗?你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也看人说话,就是从前那个宗保长,如今和我也很好了。吴保长哥子也不是保长,是××公会一个常务委员。”亚英想了一想笑道。“多谢杨经理的好意。原来我是有意进城来经营商业了。假如我还回到渔洞溪去的话,倒是愿意和这位吴先生认识的。”杨老幺笑道:“你若是和他交朋友,你不要叫他啥子先生,啥子经理,他最喜欢人家叫他一声吴委员。现在就是这样,作官的人想作生意,作生意的人又想作官。二先生若是有空的话,确是可以和他写块英文招牌,算帮我一个忙,我有一件事托他。”亚英道:“若是这样说,我一定办到。不过,难道到了现在,杨经理还有求于他的地方吗?”杨老幺道:“朗格个没有。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人,我们的根底,他啥子不知道。我也有两个铺面在他管下,和他有交情,要少好多罗联,吴保长为人倒是不坏。”随了这吴保长这三个字,有个人插言道:“杨经理他在不在?”亚英看时,个三十上下的人,将一件带了许多油渍的蓝长衫,罩在一件短袄上,因之下半身更显着虚飘飘的。下面穿条灰布裤子,油渍之外还有泥点,更是肮赃。再下面赤脚拖上i日草鞋,正与他的衣服相称。因为如此,头发像毛栗篷似的撑着,瘦削的脸挺出了他的高鼻子,那颜色像是庙里的佛像镀了金,又脱落了,更蒙上一层烟尘。记得当年在北平。看到那些扎吗啡针的活死人,颇是这种形象,这倒吃了一惊!这人有了黄疸病与肝癌吗?或者有其他的传染病?可是杨老幺倒不怕会传染,让他站在身边,瞪了眼问道:“啥子事,买盐粑?”那人将手拿的一张四方油纸,连折了几折,揣到衣袋里去,只答应了两个字:“笑话。”杨老幺道:“你去找他吗?他在茶馆里。”那人笑着去了。杨老幺望了他后身,叹了口气道:“这个龟儿子,硬是不成器,朗格得了哟!”亚英在他这一声叹骂中,便猜着了若干事情,问道:“这是杨经理的熟人吗?”杨老幺又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远房一个侄儿子,好大的家财,败个干净,弄成这副样子,年纪不到三十,硬是一个活鬼。送去当壮丁,也没有人收。中国人都是这样硬是要亡国。”亚英道:“他去找吴保长买盐粑吗?”杨老幺叹了一口气,又笑道:“买啥子盐粑哟!拿一张油纸子在手上,吴保长就是这一点不好,硬是容得下这些不成器的家私。他是看到二先生在这里,要不然的话,怕不问我借钱?”说着又叹着气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