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题(第5/7页)
亚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药房是什么用意,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当谈些什么,待想追着问上两句,而他脸朝外,已有要走的样子。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噜唆下去,深深的点着一个头,也就只好告辞走开。他心里想着:“这倒是垭谜,毫无目的地,让我去和药房经理谈话。这又是一篇没有题目的文章了。既是胡董事长教人这样去,那也总有他的用意,就去撞撞看吧。”
这样决定着,三十分钟之后,他见着这位胡孔元经理了。在药房柜台后面,有一间玻璃门的屋子,上写三个金字“经理室”。亚英被店友引进这间屋子时,经理穿了笔挺的深灰呢西服,拥着特大的写字台坐了,他正如他令叔一样,口里衔了翡翠烟嘴子,两手环抱在怀里,面前摆着一册白报纸印的电影杂志,正在消遣。他鼻上架了一副无框眼镜,眼珠滴溜溜地在里面看人。他也是为亚英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所吸引,觉得他不是一个平常混饭吃的青年,隔着桌子,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请他在桌横头椅子上坐下,笑道:“适才接到家叔的电话,已知道区先生要来,有两个朋友的约会我都没有出去。”亚英笑着道了谢。这位胡经理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些籍贯住址,和入川多少时候等等。亚英都答复了。但是心里很纳闷,特地约到这里和他谈些什么呢?未到之前,胡天民还有一个电话通知他,似乎对于自己之来,表示着很关切,决不是到什么机关里去登记报告一遍姓名籍贯就了事,为什么他这样毫不介意的闲谈?便道:“胡董事长叫兄弟前来请教,胡经理有什么指示吗?胡孔元笑道:客气,据说有位令亲从香港来,带有不少的西药,我们想打听打听行市。”亚英笑道:“胡经理正经营着西药呢,关于行市,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还多吧。”胡孔元笑道:“兄弟虽然经营着西药,那可是重庆的行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虽然电报或信札上可以得着一点消息,那究竟差得很远。未知令亲带来的药品,有重庆最缺少的东西没有?亚英笑道:兄弟离开医药界,也很久了,重庆市现在最缺少些什么药品,我倒不知道。”这位胡经理就在玻璃板下,取出一张纸单,交给亚英,笑道:“上面这些药,就是最缺少的了。”亚英接过来看时,中英文字倒开了二三十样药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国药。第一行就开的是治脑膜炎与治白喉的血清,因点点头道;“这上面的药品,的确是不多的药。敝亲带来的,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胡孔元听了这话,表示着很得意,将头摆成了半个圈圈,笑道:
“我们都保存了一部分。”说着将手边一架玻璃橱子的门打开,向里面指着道:“这实在不多。我们乡下堆栈里,还预备得有一部分,你看如何?”
亚英看橱里面红红绿绿装潢的药瓶,药盒子,层层叠叠,堆了不知多少,就笑着点了几点头。胡孔元就在里面取出了一个蓝色扁纸盒子,晃了一晃,笑道:“这是白喉血清,我们就有好几盒。在重庆西药业中,许多人是办不到的。”亚英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正也不知怎样去答复是好。胡经理向亚英笑道:我虽然存有这样多的货,但是有货新到,还愿意陆续的收买。黟亚英道:“好的,让我回去和敝亲商量看,是怎样的供给。”
胡经理微笑了一笑,嘴张动着,正有一句话要想说出来,却听到门外边有人发出很沉着的声音道:“说没有就没有,尽管追问着干什么?”胡经理便拉开玻璃门走到柜房里来问话。亚英不便呆坐在经理室里,也跟了出来。看时,柜台外站立着一位苍白头发的人,嘴上蓄有八字须,身上穿了件灰布袍子,胸襟上挂了一块证章,似乎是个年老的公务员。他将两只枯瘦的手扶了柜台沿,皱了眉道:“这是大夫开的药单子,他说贵药房里有这样的针药,那决不会假。先生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你们慈悲为本,救救我的孩子吧!说着把两只手拱了拳头,连连的作了几个揖。胡经理先不答复他的话,拿起那药单子,看了一看,便淡笑了一声道:好,药的价钱都开在上面了。我们这里没有这样便宜的药。”那苍白头发的老头子,在身上掏出一卷大大小小,篇幅不同的钞票,完全放在柜上,又抱着拳头作了几个揖,皱了眉道:“我就是这多钱,都奉上了,请你帮帮忙吧。”胡孔元笑道。“老人家你错了。我们这里并不是救济机关,我们作的是生意。有货就卖,没有货,你和我拚命,我也没有法子呀。”
亚英站在柜台里面,虽不便说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老头子那样作揖打拱的时候,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便向胡孔元道:“我来看他这单子。”说时已伸出手来。这在胡经理自不便拒绝,笑着将单子交给他道:“你看,作大夫的兼作社会局长,把药价都限定了。”亚英看那药单时,乃是白喉血清,单子下层,大夫批了几个中国字,乃是约值一千元。在这个时候白喉血清每针药约值两千元,亚英是知道的。大夫所开的单子,不但没有让药房多挣钱,而且替他打了个对折。胡经理对这个病家,并没有丝毫的交情,那也就怪不得他说没有货了。他沉吟了一会子,便向那老人道:“老人家,你出来买药。也没有打听打听行市吗?”老人道:医生也告诉过我的,说是这种药不多,让我多打听两家。我也走访过几家,他们一句话不问,摇着头就说是没有。我到这里是第五家了。因为医生说九州药房大概有,所以抱着一线希望到这里来,现在这里也没有,我这孩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力他说到最后,嗓音简直的僵硬了,有话再说不出来。亚英问道你的孩子多大:“老人道:十岁了,我唯一的一个儿子。先生。我五十六岁了,我是个又穷又老的公务员,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孩子,假如他出了什么事,我这条老命留不住,我内人那条老命也留不住。换一句话说,我是一家全完!”他说到“全完”两个字,将两只手分开来扬着,抖个不住,同时两行眼泪,也都随着挂在脸上了。那位胡经理瞪了眼道:“这个老头子真是胡闹,我说没有就没有,尽管在人家这里纠缠,怪丧气的。”说着一扭转身子走进他的经理室里去了。亚英怔怔的站在柜台里,心里很觉难过,回想到胡孔元拿出整盒的药针给人看,一转跟,他又说没有,那是如何说得出口?再看那个买药的老头子时,他的手抖颤得像弹琵琶一样,把柜台里的钞票连抓了十几下,方才一把抓住,然后塞到衣袋里去,抬起另只手,将袖头子擦着眼角,就垂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