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母亲为她辉煌的婚礼而陶醉,在我还是小丫丫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听过母亲对她婚礼的细节描述,大红的,海水江涯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颤悠悠的花轿,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丽的时光,这一切让我对那样的婚礼充满羡慕与神往,一度我让母亲许诺,将来我的婚礼也得搞成大红的、珠钿的、颤悠悠的……母亲的装扮都是来自戏楼胡同的婆家,就是说我的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新娘的成套穿戴全备齐了,送了过来。据母亲说她出门子那天,除了内里的贴身小衣是大秀帮着缝制的,其余对她都是陌生的。
母亲说她的花轿在进入朝阳门的时候被警察拦住,说是要进行检查。官事无人敢拗,只好由人翻腾,但是给母亲送亲的七舅爷的大闺女大秀不干了,大秀比母亲小八岁,还没有出阁,作为送亲太太是不合格的,但是母亲的娘家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出头露面的女性了,大秀虽说是女孩家,做事却拿得起放的下,当得了七舅爷的全部家,自然也当得了陈家的家,是满族姑奶奶中的典型。
大秀站在花轿前头不许警察们掀轿帘子,一帮警察们闲极无聊想找个乐子,双方僵持在城门洞。来迎亲的是王国甫,王国甫用十块大洋打发了警察们,警察们为了下台,派出一个女警察,探进轿内,落实公务。孰想那个女警察手脚不老实,探身进来一把就掀开了母亲的盖头,反身惊呼:新娘子是个大美人啊!
母亲向我诉说这些的时候年纪已五十岁,五十岁的母亲自然早已退出了美人的行列,然而,她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却再现了彼时的得意。母亲的容貌再娇好,出嫁时也三十岁了,三十岁的新娘在那个时代已是半残的花儿,值不得女警察大惊小怪。更何况,母亲的盖头不是被父亲揭开而是被警察揭开,这点也令我不满意,我视此为不祥。
舅舅的讲述则跟母亲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版本,他说母亲出门子那天是哭着上轿的,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心彻脾的哭,陪着哭的还有七舅爷的闺女大秀。大秀在母亲出嫁前三天来到了南营房,陪伴着她的表姐度过这女孩儿的最后几日。
母亲的嫁妆在婚前的前两天送到了戏楼胡同的叶家,母亲的嫁妆中有灯一盏,茶叶罐一对,尿盆一个,衣裳一箱,这是相当简陋的陪嫁了,北京人嫁闺女,再穷也得备夜净儿(尿盆)、子孙盆、长命灯三样东西,这些东西让专门送嫁妆的用方桌顶在头上,一路送到婆家去。母亲那个木头衣箱里有七舅奶奶生前送给母亲的一件紫缎地大镶边女氅衣和一件蝴蝶花褂襕,两件衣裳都是舅奶奶的婆婆当诰命夫人时的披挂,一代代传下来,极少见阳光,一股浓重的樟木箱子味儿。民国时代这些繁杂服饰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作为压箱底的物件却是不能缺少之物,尽管她们这辈子永远穿不着。舅奶奶自己有两个闺女,大秀、二秀,她从秀儿们将来的嫁妆里分出一份给我母亲,足见疼爱之深。亲事一定下来,大秀就把两件衣裳用红包袱皮包着送过来了,额娘不在了,承诺还在,大秀一直牢记着这件事。除了衣裳以外,附近几户街坊合伙送了一对描红漆的脸盆架子,其中也有老老纪的份子,两块猪胰子是卖炸疙渣的井大姨送的。母亲嫁妆出门的时候人们围在门口看,猜测着箱子里的装填,有小孩围在门口唱:
月亮月亮照东窗,陈家姑娘好嫁妆。
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
锭儿纷,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母亲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让她在娘家的地盘上不丢面子。如果母亲知道,在她嫁入叶家几年后,叶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妆,怕是要汗颜了。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姐出阁时,父亲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和南营房来的尿盆、茶叶罐不可同日而语。
老老纪视舅舅与叶家的联姻为对纪家的背叛,一股怒火不知朝谁去撒,一眼望见墙根的一丛玉簪花根,那是他儿子知道隔壁的盘儿喜欢这花,特地丛日坛里挖来的,老老纪一言不发,提了一壶开水直冲着花根浇下去,明年甭说开花,连叶也长不出了。这样的行为非善良的老老纪所为,之所以能做出,是心伤得狠了。老纪本人倒无所谓,照旧来57号串门,跟舅舅分食喜饼,给充做雁的鹅们拔毛,那罐陈年花雕也大半被老纪就着开花豆喝了……
第二天便要上轿,晚上母亲在试穿叶家送来的那些戏曲般的行头,没有穿衣镜,母亲便对着灯光下的玻璃窗户,扭过来调过去地看。穿凤牡丹、富贵多子、百鸟朝凤、瓜瓞绵绵,各样的锦绣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让母亲幸福又快乐。大秀坐在炕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在仔细研究放定时的过礼大单。半天,大秀推过礼单,点着其中一行严肃地对母亲说,这里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