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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女孩好,女孩至少能坐在你跟前,谈些个“连根同死”的情感话语,让人心里舒坦,我这辈子遗憾的就是没有女儿。

我说在北京见博美的时候她还上幼儿园,为演节目没当上小红帽而是当了红帽的姥姥哭鼻子,我建议她去演大灰狼,她说大灰狼是男生演的,她是漂亮小女生,漂亮小女生只能演小红帽。我对她的祖母我的六姐说,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是“漂亮小女生”了,女性意识很强,我照她这么大,什么心思也没有,就知道吃。

六姐说,你这么大,混小子一样,不是在房上就是在树上,咱们后院几棵树都让你爬遍了,你哪儿能跟她比,这小丫头片子精着呢,很知道自己漂亮的资本,一转一个心眼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把你转进去了。

跟博美说起这段往事,博美说,二十多年前的事您还记得,我那时候还没上学,现在硕士都毕业了,那时候为没演上小红帽伤心,后来在大学业余京剧团唱青衣,在票友大赛上拿过奖呢,我太太说我的扮相跟她去世的大姐很像,有一回太太到我们学校看《锁麟囊》,哭得眼睛都肿了,我说至于嘛您,《锁麟囊》又不是什么悲苦戏,“春秋亭”一折是出嫁,富贵荣华加热闹,有什么好哭的?您猜我太太说什么?

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你太太是想起我们的大姐了,大姐是金家的长女,是大格格了,旧时北京名媛义演,她唱的是大轴,演的就是“春秋亭”这场,轰动京城。都说大格格的艺术感觉特别好,禀承了你太姥爷的艺术气质,可惜的是死得太早了。

博美问我见没见过大格格,我说快解放时,在她临死的时候见过一面,在阜城门外顺城街她的婆家,一间小西屋里,瘦得不成样子,人已处于弥留状态,炕上连床整装被卧也没有,是一堆棉花套。一个大宅门光鲜艳丽的格格,嫁错了人……

博美说,该不是给人做了妾吧?

我说,叶家的姑娘永远不会给谁做妾!

博美脸一红,连着说了几个SORRY。

我问博美大学是学什么的,博美说经济管理兼计算机软件两个专业。问在哪儿上班,她说还在寻找,一时没有合适的。问谈朋友了没有,博美说正在处……

博美不光是个美人,还是个才女,想的是以我六姐的严格家教,以叶家的文化熏陶,教不出一个品貌兼优的淑女那才是怪事,立刻对眼前这女孩多了几分喜爱。

拿出老相册让博美翻,博美夸赞了母亲的天生丽质,说都生过三个孩子了,身材还是这样苗条。博美指的是有一年夏天母亲领着我们姐妹三个在北海“五龙亭”前的照片,照片是老七给照的,光线、快门都很讲究。博美说她祖母和另一位姨祖母长得跟母亲很像,言外之意是说我的相貌赶不上其他两个姐姐。我说我更像父亲。博美说,我听说太姥姥最疼您。

我说,那是因为她把我生成这个模样感到对不住我,堤内损失堤外补。

博美看了我父母亲结婚的老照片说了一句“珠联璧合”,眼神里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相片上的父母在那一刻其实谈不上“珠联璧合”,三十年代的德国相机,清晰地照出了饭店里结婚的热闹场面,宾客很多,父亲穿着燕尾服,一手托着高礼帽,一手搀着新娘,看父亲那表情多少带有玩世不恭的作戏成分,眼睛不看镜头却往后甩,他身后站着的同样装扮的伴郎,即他在日本的大学同学王国甫,两个人挤眉弄眼像是在演双簧。而我的母亲则是凤冠霞帔,满身锦绣,像京戏舞台上的娘娘,像娘娘又没有娘娘的做派,张着嘴一脸哭相。

我告诉博美,老太太在“新婚”的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跑回了娘家,穷人家的姑娘不怕跑路,撒开大脚片,一刻不歇地往朝阳门赶,没一个钟头就到了南营房。到了家门口天刚亮,大街门竟然没关,母亲想,她这一走剩下兄弟一个人,平时依赖惯了,刚离开一天,兄弟的日子便过得如此凄惶,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推开房门,看见陈锡元连被子也没盖,四仰八叉地在炕上酣睡,叫起来,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还问姐姐是否给准备了炸糕、面茶。

母亲看着炕上的陈锡元觉得陌生,一天没看住就全变了模样,头发留了一个大中分,上头不知膏了多少油,把枕头洇得油乎乎一片。嘴里一股酒气,脸上满是油汗,黄警服,铜纽扣,牛皮带,帆布绑腿大皮鞋,制服上的“巡044”标识惹人眼目。母亲问兄弟,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兄弟说舍不得,这样的好衣裳南营房四甲的人谁也没有。

原来,陈锡元昨天送亲,只把姐姐送到饭店就匆匆到警察局报到了,这是跟媒人原先说好的条件,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媒人面子大,介绍他去警察局,就去了警察局,被分到朝阳巡警三科第四组,专管东狱庙到东大桥的路面治安。再细致说就是抡着警棍满街溜达,只要不出大麻烦,一个月就能拿到六块大洋的薪水。陈锡元昨天下午穿上了警服,从昨天下午就是公家的人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了。流油的大中分是昨日上午送亲的遗留,警服是昨天报到新发的,同事们七手八脚帮他穿上了,回家却不敢脱,怕脱了照原样穿不上,首先那个绑腿能打出花来就非一日之功。陈锡元见过景升东街的井大姨打的绑腿带,老是松的,走着走着后头就拖着两根布条子。一个大警察,绑腿要是跟井大姨的腿带一个水平,岂不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