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4页)

其实王利民到我们家的真实目的是找我的三姐,三姐私下里常帮着王利民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母亲怕三姐过早的谈恋爱,旁敲侧击地提醒她还是个学生,三姐说,您想哪儿去了,人家王利民有女朋友,在南边军队里。

母亲问在南边哪个军队,三姐又不说了。

三姐有什么活动爱拽上老七,比如参加北平学生合唱队唱歌什么的,我长大后也参加了北京女一中的合唱队,所唱的歌曲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和“我们走在大路上”等等,慷慨激昂得厉害,只要一听到我在后院里大声唱歌,老七就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屋门关上了,大概是他想起了我们的三姐。我问过他,三姐都唱过哪些歌曲,老气说有“五月的鲜花”,还有“国际歌”,两个相比较,他更喜欢第一个。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

“五月的鲜花”很抒情,有点儿悲壮凄凉,很符合老七的性格,他给我唱这首歌,总是唱到“抗战不歇”就不再往下唱了,我知道,下面的词是“被压迫者,一齐挥动,挥动拳头”,愤怒、不平、澎湃、抗争,几乎是跺着脚在喊。老七不习惯愤怒,不习惯抗争,他中意的其实就是“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一句。至于那首欧仁.鲍狄艾的名曲,三姐在家里教他,他是连嘴也不张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老七说“国际歌”调子太沉闷,太压抑,嗡嗡的,有绝望挣扎之势,无奈悲怆之感。老七的感觉是对的,后来影视作品中,革命者英勇就义时基本都有“国际歌”做烘托,以致让人们有了条件反射,只要“国际歌”一响,就是有人要牺牲了,并且这人是死定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老七学不会的“国际歌”倒让看门老张学会了,如同老七只喜欢“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一样,老张只喜欢“国际歌”里的一句,“莫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有一天父亲从工厂回来说,职员的办公室成了王利民纠集工人聚会的场所,把好端端的办公室变成了乌烟瘴气的“穷杂之地”。有王利民撑腰,工人们进入办公室就理直气壮,动辄便进来找小王“谈事情”,说话直门大嗓,随便地抽烟放屁,动作也很夸张,全没了规矩。王利民跟他们勾肩搭背,装得很“普罗”,商量事情也不避讳职员们,所谈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如何跟他的父亲作对。

父亲说王国甫的三个工厂,八个车间,二十六个小组,推举了十名代表,除了有一个因为昨天机器压了手没来,九个都齐了。是王利民把他们召集来的,跟他们商量反对裁员,反对减薪的策略,说工厂是大家的工厂,大家吃饭穿衣,养家糊口,都跟工厂牢牢地系在一块儿,劳工神圣,厂子里的事情应该是工人说了算,不是资本家说了算……更加上一个七舅爷的儿子钮青雨,上班没一天,就把裁员名单搅和个稀巴烂,不知是胡闹还是成心作对。

我父亲说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裁员减薪的主意是他给老同学出的,因为这个给他的同学添了麻烦,他觉得很对不住老同学,就偷偷把老同学儿子的情况告诉老同学。用现在的眼光看,我父亲应该是个地地道道的工贼,资本家的忠实的那个……有关这段经历,解放后父亲从未谈及过,虽然他老人家成了新中国的知名人士,成了德高望重的学者,毕竟有过这样的不光彩。亏得父亲在“文革”一开始就过世了,否则“叛徒、内奸、工贼”的帽子压在他头上是一点儿也不冤的。

那阶段,北京不但王国甫的织布厂,连同造纸厂、发电厂工人都在闹腾,北京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反对裁员,举行了大罢工!

全北京电车停开,电灯不亮,连自来水厂也罢了工!

资本家和工人代表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王利民自然也要进行谈判。

王国甫和织布厂的工人代表谈判地点就在盛义织布厂。工厂大门里,太阳光底下,两张桌被并成一个长条,一边坐着王国甫,一边坐着以王利民为首的工人代表们。王国甫觉得很别扭,对王利民说,有话咱们到家里说,到办公室说,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王利民说,这里很PRO, 也很透明,这是再好不过的谈判地点。

王国甫说,我跟你,在这儿……我还是不习惯……

王利民说,我跟您,现在不是父子关系,我的背后是一千多工人,我是工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