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王利民走了,这一走再没有回来。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也是被扒了衣裳走出家门的,与父亲誓不相见最后也还是见了的,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可惜,王国甫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就是说的这件事。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国甫翻遍了安徽地图也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这个地方也没有被他们查到,当然更没有去过。
王国甫接到王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两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的那种。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国甫,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以父亲的意思,王家老两口跟前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道,故此将我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鼹貘虎(蝙蝠,老北京话)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胸口不舒服,没有过来。王国甫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究的王国甫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过去,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母亲让我给王阿玛表演“虫虫,虫虫飞呀,拉屎一大堆呀”。王国甫坐在桌前却有些失神。父亲将茶杯搁在王国甫面前,招呼他,国甫,国甫……
王国甫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国甫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他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的是国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了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国甫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两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国甫说, 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这孩子签字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国甫别太难受了。王国甫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你们还有儿子、闺女!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火柴厂炸平了,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安了两个圆台,上边站着两个戴着钢盔的日本兵,变成了兵营……
王国甫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话后来竟然再也没被提起过。
那天,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国甫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走去,瑟瑟秋风掀起他的夹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皖南事变”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利民,立了碑,他的魂灵应该得到了安慰。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的。
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冥中的某一点得到了沟通。
将犯错的孩子赶出家门成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的避讳,我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几十年中从没有说过“滚”字。我的哥哥们也从未有过将儿子们脱光衣裳赶出家门的举止。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发生了变异,我的孩子从上小学到高中,竟然离家出走七次,他走得理直气壮,走得毫不负责任,有一回让我不得不动用了公安局。